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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世诗家三杰”并称始末

“近世诗家三杰”之目,首见于梁启超(1873—1929)《饮冰室诗话》(以下简称《诗话》)第二十八、三十九则,其称:

昔尝推黄公度、夏穗卿、蒋观云为“近世诗界三杰”。吾尝推公度、穗卿、观云为“近世诗家三杰”,此言其理想之深邃闳远也。(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梁启超两则诗话中反复提到黄遵宪(公度其字,1848—1905)、夏曾佑(穗卿其字,1863—1924)、蒋智由(观云其号,1865—1929)三人并称“近世诗家(界)三杰”,这绝不是一种偶然的说法,而是在梁启超“诗界革命”论从酝酿到成熟的结论。

一、 “三杰”并称之缘由

梁启超最先认识的是夏曾佑。他在《亡友夏穗卿先生》一文中,引夏曾佑赠诗句云:“壬辰在京师,广座见吾子。草草致一揖,仅足记姓氏。洎乎癸甲间,衡宇望尺咫。”(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饮冰室文集点校》第六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光绪十八年壬辰(1892)二月,梁赴京参加会试,当年即与夏结识,但“初时不过‘草草一揖’,了不相关”(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次年癸巳(1893)至二十年甲午(1894)间,谭嗣同亦赴京,与梁、夏居处毗邻,过从频繁,“几乎没有一天不见面,见面就谈学问”(同上)。除了谈学问,三人还相互交流诗歌,“穗卿自己的宇宙观人生观,常喜欢用诗写出来,他前后作有几十首绝句,说的都是怪话”。值得注意的是,夏曾佑当时所写的“怪话”诗,可以说是肇始梁启超“诗界革命”运动的最早源头之一。

稍后,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梁启超在上海结交黄遵宪,一同创办《时务报》(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梁亦从这时开始接触黄诗。据《诗话》第四则交待:“丙申、丁酉间,其《人境庐诗》稿本,留余家者两月馀,余读之数过;然当时不解诗,故缘法浅薄,至今无一首能举其全文者,殊可惜也。”(《饮冰室诗话》)梁启超当时读过黄遵宪诗以后,虽然没有强烈的感悟,却为其将来提出“诗界革命”的理论埋下了种子。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冬,梁启超在赴美途中写作的《夏威夷游记》中,正式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又谓:“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夏穗卿、谭复生,皆善选新语句。……上所举者,皆其革命军月晕础润之征也,夫诗又其小焉者也。”(《饮冰室文集点校》第三集)指出黄遵宪、夏曾佑、谭嗣同等人的诗歌创作正是“诗界革命”来临前的征候。

“三杰”中,蒋智由结交梁启超最晚,时间约在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据丁文江、赵丰田两先生合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一九○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壬寅)”条下,引蒋智由《与思成世讲书》一文称:“鄙人之与令尊先公交,约当辛亥革命之前十年,自壬寅遂始,一时以国事文字讨论商榷。”(《梁启超年谱长编》)当时梁启超、蒋智由皆居日本,但最初交往的一段时间都是书信联系,未曾谋面。又在此以前,梁曾无意中读到过蒋诗,甚为叹服,这即《诗话》第四十六则所云:“余自去年始获以文字因缘交蒋观云。往在美洲,见《清议报》‘文苑’有题因明子稿者,大心醉之,顾以为夏穗卿作,盖其理想魄力,无一不肖穗卿也。……及东还始知其误。……于是乞交因明之心益热。”“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海外的梁启超曾于光绪二十五年己亥(1899)冬至次年春夏赴美檀香山,期间他曾读到蒋智由以“因明”署名的诗歌,当时还误以为是夏曾佑所作。梁返日不久即与蒋结识,不时以诗相往还(梁启超《饮冰室诗话》第四十七则:“余与观云至今未识面,今春贻以一影像,媵一绝句云……观云报我一影像,亦媵一偈云……”),并于光绪二十八年初至三十三年丁未(1907)冬,共同创办《新民丛报》,开辟“饮冰室诗话”“诗界潮音集”等栏目,大力鼓吹“诗界革命”,“近世诗家三杰”之目亦在这期间提出。

通过上述考察可知,“三杰”都是与梁启超关系密切的朋友。其中,黄遵宪作为梁的同乡,更当使梁存有一份揄扬之心。夏曾佑和蒋智由入选“三杰”之前,在诗界已有齐名之誉。据近人汪国垣著《光宣诗坛点将录》“步军头领十一员”中“蒋智由”条下称:“观云居沪时,为杂报文字,喜入哲家言,与别士有‘二俊’之目。”(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三百年来诗坛人物评点小传汇录》)按,蒋曾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担任上海《选报》总编,“别士”为夏之笔名。由此可知蒋、夏在当时诗界已小有名气,所以梁启超拿他们与黄遵宪相提并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除了地缘、文学等因素以外,“三杰”并称还有政治因素上的考虑,黄遵宪等作为早期维新派人士,曾支持梁启超推行“戊戌变法”,彼此在政治上可谓志同道合。所以,“三杰”不仅仅作为文学意义上的诗人并称,同时还当作为梁启超改良主义政治运动的一种宣传手段。至于谭嗣同之所以没有入选“三杰”,原因可能他早在“戊戌政变”中被害,不宜与生者并称齐名。

二、 “三杰”并称与“诗界革命”之关系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社会颇多动荡,进入了现代转型的重要时期,各项社会改革运动自上而下次第开展,各种新思潮从政治层面深入发展到文化层面。在这样的情势下,古老的旧体诗歌也迎来了她发展史上的转型期。光绪、宣统年间,一批由改良主义政治家发起的“诗界革命”,在全国诗坛掀起了一次诗歌改革的浪潮。

梁启超曾自称“吾读穗卿诗最早,公度诗次之,观云诗最晚”(《饮冰室诗话》),他对“三杰”诗歌的接受过程,实际也是“诗界革命”从萌芽到成熟的过程。这一过程大体可分作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接受“新诗”影响,以结交夏曾佑为标志。所谓“新诗”,又称“新学诗”,顾名思义,就是以“新学”作为诗歌创作的理论基础。“新学”的内容即上及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一文中提到的:“简单说,我们当时认为:中国自汉以后的学问全要不得的;外来的学问都是好的。既然汉以后要不得,所以专读各经的正文和周秦诸子。既然外国学问都好,却是不懂外国语,不能读外国书,只好拿几部教会的译书当宝贝。再加上些我们主观的理想——似宗教非宗教,似哲学非哲学,似科学非科学,似文学非文学的奇怪而幼稚的理想。我们所标榜的‘新学’,就是这三种原素混合构成。”(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梁、夏、谭当年都是唾弃旧学、崇拜新学的年轻人,他们为标榜“新学”而创作“新诗”,“盖当时所谓新诗者,颇喜挦撦新名词以自表异”(《饮冰室诗话》)。梁在《诗话》第六十则中又提到,当时创作这种“新诗”的首倡者是夏曾佑,“丙申、丁酉间,吾党数子皆好作此体。提倡之者为夏穗卿,而复生亦綦嗜之”。“丙申、丁酉间”即光绪二十二年(1896)至次年,其时梁正在上海办报,业余仍继续创作当年与夏、谭(复生其字)发明的“新诗”,并与“吾党数子”结成“新诗”的另一交流圈,在一定程度上又扩大了“新诗”的影响范围。尽管“新诗”被后来梁启超认为是“诚可发笑”,但唯有这种不成熟的创作实践,及其宝贵的经验总结,才可能为“诗界革命”的产生提供必要条件。所以说,梁启超等人在夏曾佑影响下的“新诗”创作,正是“‘诗界革命’的一个起点”(郭延礼《中国前现代文学的转型》,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第二阶段是接受“新派诗”影响,以结交黄遵宪为标志。“新派诗”这一名目,来自黄遵宪《酬曾重伯编修》二首之二“费君一月官书力,读我连篇新派诗”一句(黄遵宪《人境庐诗草笺注》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该诗大致作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1895)至二十二年丙申(1896)间(郭延礼先生《中国前现代文学的转型》一书,认为该诗作于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第238页。但据黄遵宪《人境庐诗草》卷八该诗,同卷前两题《乙未[二十一年(1895)]二月二十七日公祭沈文肃公祠》《九月初三夜招袁重黎……》,及后一题《上黄鹤楼》自注云:“乙未五月客鄂,方与客登楼,忽闻台湾溃弃之报遂兴尽而返。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使俄密约已以胶州许之一。”可知该诗当作于光绪二十一年九月至二十二年五月之间),首次提出了“新派诗”之目。而目前学界一般认为黄的“新派诗”创作,可以追溯到十六年庚寅(1890)所写的《今别离》四首(郭延礼《中国前现代文学的转型》)。由此可见,其“新派诗”与夏曾佑等“诗新”创作,约略同时进行。这种“新派诗”的特点,即如今人赵慎修先生所言,其“题材虽新,但语言和艺术风格却力求典雅含蓄,力求把新的意境融铸在旧的形式风格之中”(赵慎修《谈近代“诗界革命”》,《文史知识》1988年第5期)。正如前文所言,梁启超最初读黄遵宪“新派诗”时,并无太深刻的感受,大抵是因他当时正沉醉于写作“新诗”,“颇喜挦撦新名词”,自然对黄诗以“旧名词”开创的“新意境”不太“感冒”了。然而在“戊戌变法”运动失败以后,梁启超写作“新诗”的热情也随之消退。经过反思,他提出“诗界革命”口号,认为真正的“诗界革命”,“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须以古人之风格人之,然后成具为诗”(梁启超《夏威夷游记》)。稍后他又在《诗话》第四则中指出:“近世诗人能镕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者,当推黄公度。”可见,黄遵宪“新派诗”的“旧风格”“新意境”都被梁启超纳入“诗界革命”理论当中,这正是梁当年读《人境庐诗草》稿本所受的潜在影响所致。

第三阶段是“新诗”与“新派诗”合流,以结交蒋智由为标志。梁启超于1899年提出“诗界革命”理论时,还没有真正付诸于实践,但从他同时读到蒋智由以“因明”署名的诗歌,而“心大醉之”的表现中可以看出,他已找到实践“诗界革命”的典范之作;半年后他又“在澳洲作《广诗中八贤歌》,首颂因明”(《饮冰室诗话》),诗云:“诗界革命谁欤豪,因明巨子天所骄。驱役教典庖丁刀,何况欧学皮与毛。”(梁启超《广诗中八贤歌》,《饮冰室文集点校》第六集)当中明确揭橥蒋智由就是“诗界革命”的“巨子”,可知在梁启超心目中,蒋比起作为“革命军月晕础润之征”的黄、夏、谭等人,在创作上无疑更接近“诗界革命”的“三长”特点。另外,蒋智由之所以成为梁启超大力揄扬的一杰,原因很可能是其“两年以来,得见观云诗最多,月有数章。公度诗已如凤毛麟角矣。穗卿诗,则分携以来,仅见两短章耳”(《饮冰室诗话》),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蒋诗被梁看重亦是情理中事。不过,蒋智由被推为“巨子”,主要还是凭借其创作实绩,以及对“诗界革命”的突出贡献。蒋智由的创作表现及成就,即如张永芳先生所指出:“一是‘新诗’与‘新派诗’合流的改良“新诗”,二是通俗化的诗作。在这两个方面,他的诗作都达到了该类诗的最高水平。”(张永芳《晚清诗界革命论》,漓江出版社1991年版)蒋诗的这两方面特征,也代表了“诗界革命”发展的两大趋势,在艺术水平上“相比较两年前谭、夏诸人的‘新诗’进步了”(杨世骥《〈诗界潮音集〉》,收入牛仰山《中国近代文学论文集(1919—1949)·概论·诗文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三、 馀论

综观历代文坛,有不少的作家并称之目,正是文学运动或流派领袖有意识标榜的结果,以此作为其开山树纛、构架门墙之羽翼辅助。例如北宋初“古文运动”领袖欧阳修之于“梅苏”,明中叶“复古运动”领袖王世贞、李攀龙之于“五子”“七子”,清初“娄东诗派”领袖吴伟业之于“太仓十子”、中叶时“性灵派”领袖袁枚之于“闺中三大知己”等等,类似情况至清末“诗界革命”,梁启超标榜“近世诗家三杰”就是当中的一个典型。一个文学并称的提出,往往是在评论家倡导某种理论主张的背景下,作为其理论主张之先行者或实践者的面貌呈现。梁启超在《饮冰室诗话》中大力称扬“近世诗家三杰”,对他们作品中表现的创新意识和精神加以强调,正是本着革新古典诗歌、发扬文艺与时代共进的目标和宗旨,“三杰”成为“诗界革命”代言人,也是符合诗人实际情况的一种理性的标榜。

(作者单位:惠州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