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杜甫离开夔州顺江东下,途经公安(今湖北公安),停留数月。杜甫在公安曾得县尉颜十等人的热情接待,也曾受到其他官吏的冷遇,他在《久客》中说:“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衰颜聊自哂,小吏最相轻!”末句辞气甚怨,当是气愤难平之故。然杜甫生性忠厚,且诗风简练,故点到辄止,并未详述那位小吏的行径。转眼半个世纪,到了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潮州,途经韶州乐昌县(今广东乐昌),在昌乐泷的江头遇到一个小吏,一番问答后,乃作《泷吏》:“南行逾六旬,始下昌乐泷。险恶不可状,船石相舂撞。往问泷头吏,潮州尚几里?行当何时到,土风复何似?泷吏垂手笑,官何问之愚!譬官居京邑,何由知东吴?东吴游宦乡,官知自有由。潮州底处所,有罪乃窜流。侬幸无负犯,何由到而知?官今行自到,那遽妄问为?不虞卒见困,汗出愧且骇。吏曰聊戏官,侬尝使往罢。岭南大抵同,官去道苦辽。下此三千里,有州始名潮。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州南数十里,有海无天地。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圣人于天下,于物无不容。比闻此州囚,亦有生还侬。官无嫌此州,固罪人所徙。官当明时来,事不待说委。官不自谨慎,宜即引分往。胡为此水边,神色久慌?缸大瓶小,所任自有宜。官何不自量,滿溢以取斯?工农虽小人,事业各有守。不知官在朝,有益国家不?得无虱其间,不武亦不文。仁义饰其躬,巧奸败群伦。叩头谢吏言,始惭今更羞。历官二十余,国恩并未酬。凡吏之所诃,嗟实颇有之。不即金木诛,敢不识恩私。潮州虽云远,虽恶不可过。于身实已多,敢不持自贺。”
此诗主题,后人颇有异解。清人朱彝尊云:“欲道贬地远恶,却设为问答,又借吴音野谚,以致其真切之意。”(《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一一,下同)查慎行云:“通篇以文滑稽,亦《解嘲》《宾戏》之变调耳。”沈德潜云:“借吏言以规讽,主意在此。”几种解释都能言之成理,笔者则认为诗人是借题发挥,借与泷吏的一番对答,来描述贬地远恶,同时抒写内心愤慨。试看泷吏训斥韩愈的“官不自谨慎,宜即引分往”,“官何不自量,满溢以取斯”以及“仁义饰其躬,巧奸败群伦”等语,简直就是朝廷强加在韩愈身上的罪名。再看诗人自承有罪的“凡吏之所诃,嗟实颇有之。不即金木诛,敢不识恩私”等语,又哪会是他的真心话?就在两个月以前,韩愈南谪途经秦岭时,还曾作诗述志:“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他几曾如此卑躬屈膝、妄自菲薄?韩愈此时虽是因罪遭贬之人,但其政治身份乃潮州刺史,仍是前往赴任的朝廷命官,一个小吏安敢对他如此放肆?况且昌乐泷属于乐昌县管辖,乐昌乃韶州的属县,当时的韶州刺史张蒙对韩愈甚为友好,对过境的韩愈寄书赠诗,其属下的底层小吏不应毫无知闻。所以韩诗中所写的泷吏,虽然不像扬雄《解嘲》中的“客”、东方朔《答宾戏》中的“宾”那样纯出虚拟,但也可能含有夸张、虚构的成分。
此诗文字质朴,叙事生动,主要篇幅均为主客对话,宛如一出独幕剧。韩愈南贬,奔波六旬,方来到湍急险恶的昌乐泷。远道来客,人地两生,便向泷吏打听前方还有多远的行程,以及潮州的风土如何。行旅之人向当地人询问此类问题,乃是人之常情。身为管理渡口事务的小吏,向过客解答此类问题,是其应尽的职责。可是泷吏竟然“垂手笑”,也即貌若恭敬,面露讥笑。一句“官何问之愚”,无异当头棒喝。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数落和反问:潮州离此尚远,犹如长安与东吴,长官住在长安,怎会知道东吴?况且东吴乃游宦之地,长官理应知晓。潮州却是罪犯流窜之地,我幸未犯罪,何由得到,何由得知?再说长官迟早会到达潮州,哪用急着乱问?泷吏的反应完全出人意料,韩愈仓卒见困,惊愧交加,冷汗直冒。泷吏见状,遂改口说前言是戏弄长官的,其实自己曾到潮州去过。接着便对潮州之偏远荒凉、险恶可怖大肆渲染。“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唐时“侬”字尚不能释“你”,故此句中的“侬”字与前文的两处一样,都是泷吏自称。只有后文“比闻此州囚,亦有生还侬”中的“侬”字泛指一般的人。但此句的意思,仍是恐吓韩愈。然后泷吏又声色俱厉地教训韩愈:你被贬潮州,完全是咎由自取,自当引咎前往,为何在此神色慌张?况且你在朝为官,对国家有何益处?你既不能文,又不能武,假仁假义,奸滑败群,岂不像只寄生虫?韩愈听后叩头称谢,自承有罪。全诗遂终。
众所周知,韩愈其人,勇毅刚强,忠贞鲠亮。他在朝为官时面折廷争,不避君主雷霆之怒;宣抚叛镇时据理力争,不畏军阀虎狼之威。岂知在荒远之地遇到这位阘茸小吏,横遭对方冷嘲热讽,竟然无言以对,只得忍辱含垢。何以有如此大的反差?时势不同也。庄子说得好:“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庄子·庚桑楚》)司马迁也说得好:“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报任少卿书》)周勃出狱后说:“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史记》卷五七)路温舒则引俗语说:“画地为狱议不入,刻木为吏期不对。”(《汉书》卷五一)泷吏虽非狱吏,但在泷头这个偏僻险恶的弹丸之地,这个小吏完全可以作威作福,肆无忌惮,其权势、威风与狱吏无异。路经此地的韩愈受其羞辱,除了忍气吞声别无良策。
此诗成为名篇,主要原因就是绘声绘色地刻划了一个歹毒阴险的小吏,这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次出现此类人物形象。这位泷吏为虎作伥,落井下石,貌恭心险,笑里藏刀。他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伶牙利齿,巧舌如簧。他随意构陷别人的罪状,却又显得义正辞严。他任意侮辱别人的人格,却又装得面带笑容。他对因忠获罪的直臣毫无敬意,反倒肆意侮弄。他对无辜遭难的迁客毫无同情,反倒幸灾乐祸。韩诗不动声色地直录其口语,用白描手法为泷吏留下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从而把此类人物牢牢地针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泷吏》真是以诗为讽的一篇典范之作。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