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真能穿越,到初唐的长安去参加一次那里举办的“成语大会”,
或许会听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新词。例如,如果选手口里说出这样的成语,请不要当作奇葩:
狐假武威兽眄龙骧豹略龙韬
不要以为你听错了,也不是因为长安官话与今天的普通话发音不同,而是唐代的文人,由于避唐高祖李虎讳,是不能随口“虎”来“虎”去的。狐假虎威、虎眄龙骧、虎略龙韬也就只能变成你听到的模样。当然这只能是一个穿越的假定,而上面这些说法,正出现在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一书当中。
《文馆词林》与避讳的相遇
《文馆词林》是唐高宗中书令许敬宗所奉敕编撰的一部总集,该书将先秦至唐的诗文分类纂辑,汇为一千卷。可惜这部书在唐以后就亡逸了。日本古典研究会于1969年出版了《影印弘仁本〈文馆词林〉》,将日本国内各文库、古刹名寺及私家珍藏及中土传刻的弘仁本及弘仁本之影钞本、摹写本、摹刻本搜罗殆尽,择善去重,汇为一编,得三十卷(卷次不明之残简亦按一卷计),影印出版,共载诗文四百三十二篇,其中很大一部分不见于其他文献,
如陆机、谢灵运的诗歌,以及署名为梁简文帝、唐太宗的诏书,都为研究唐前文化与文学提供了许多珍贵的资料。
由于我国唐代以前的写本到宋代以后,经过历代学人的多次整理,唐代写本的原貌就不容易见到了。而弘仁本《文馆词林》和敦煌写卷一样,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一下我们重睹昔日写本文化风采的愿望。其中唐人写本如何避讳这个问题,也可以管窥蠡测一番。
古书上常有因避讳而改易文字的地方,甚至改变姓名、官名、地名、书名、年号等。唐史中凡言“世”,则曰“代”,亦曰“俗”“叶”。凡言“民”,则曰“人”,亦曰“庶”“萌”“黎”也。民部作户部,避太宗讳世民也。凡从“民”者,则省为“氏”。如“昬”字作“昏”之类。“治”,则曰“理”,亦曰“化”“正”“肃”“安”等,避高宗李治讳。其流弊足以淆乱古文书。
避讳字就是因避讳而产生与使用的字,学者或称为避讳俗字。拔起萝卜带起泥,与这些字相关的词汇也就不能不跟着变化,而唐人不立讳训,怎么变不设规矩,结果文士随机应变,由此产生一大批新词。这些因避讳需要而产生的新词,时过境迁,到了下一个朝代,自然失效,所以很多词典不载。书中罕见,但要读保存有这些避讳词的书,有关知识就不可或缺了。
中国的岁时风俗中,有很多崇虎的内容。虎文化被视为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闪光点,更是中华文化血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虎文化与中国人相随相伴,浸入魂魄。龙虎并称,充满生气,活力十足,雄风刚健。至唐代,虎文化已十分丰富,有关虎的词语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言武则有虎士、虎臣、虎将,言文则有虎门、白虎,有出自神话、传说、寓言者,更有众多来自前人诗文者。这样一来,《文馆词林》中因为改“虎”字而成的新词也就格外多样。其中改为“武”字与“兽”者的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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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名渊,他一如隋文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追谥其祖父(名虎)为太祖,虎字的替代字更多,“兽”字、“武”字、“彪”字或“豹”字均有所见。唐祖讳虎,故虎贲为武贲,虎丘为武丘,虎林为武林。《文馆词林》中无一虎字,丰富的虎文化在该书中一律隐匿了起来了。
以“兽”为代词的有金兽、兽文、兽门、兽节、兽云、虓兽、哮阚之兽、猛兽、兽啸、拉兽、兽眄龙骧、貔兽、兽兕、白兽、兽质、窥兽等。以“武”字为代字的次之。有兕武、有武、武骑、武校、武旅、武步、武旗、武势、武兕、武子、狐假武威、熊武、金武、武牢、武发、召武等。数目几乎与“兽”相差无几。以“豹”字为“虎”字的要少得多,只有豹略、豹略龙韬、貔豹等有数的几例。这样,丰富的虎文化从字面上彻底消失,只能隐身字外。当时的人们或许习以为常,今天的人们就颇为不便了,需要好好还原一番,才能看出里面的虎故事。
《史记·李将军列传》记述的李广射虎的故事,历来被当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例证。说李广出去打猎。看到草中的石头,以为是老虎,拉弓就射,结果箭射进了石头,一看是石头,再去射它,怎么也射不进去了。卷六九五魏曹植《自试令》一首:“昔雄渠李广,武发石开;邹子囚燕,中夏霜夏;杞妻哭梁,山为之崩。固精诚可以动天地金石,何况人乎?”“雄渠”,通“熊渠”,古代军队士兵称号之一。“武发”就是“虎发”,即发箭射虎。“虎发石开”就是讲李广射虎穿石的故事,这和邹子、杞妻故事放在一起,讲精诚之力,足以感天。
图五《古逸丛书》本《文馆词林》
自古以来,虎就是战士的象征。勇猛的士兵被称为虎兕,勇猛的军队被称为虎旅、虎校,军旗中有虎旗,勇健的男孩叫作虎子。这些在《文馆词林》里都另有别称:兽兕、武兕、武旅、武校、武旗、武子。虎有外形美,即所谓“虎蔚”;虎有精神美,即所谓“虎质”,在《文馆词林》里则称为“兽蔚”“兽质”。虎不仅是战兽,也是文化象征。古代国子学有一个别称,加作虎门。汉代宫殿里,有白虎观,在未央宫中,汉章帝时,诸儒汇聚这里,讲议“五经”同异,章帝亲称临决,作《白虎议奏》,这成为后世祭祀孔子时撰写的释奠诗文中时常提到的典故。不过,在《文馆词林》里,“虎门”不见了,只有“兽门”,梁鲍几《释奠应诏为王曒》一首:“兽门让齿,龙楼观德。”就是说在虎门里要对年长的人表现敬重礼让,登龙楼(指汉代宫殿龙台观)领略重道崇德的意义。白虎观,也只能说“白兽”。梁简文帝《和赠逸民应诏》里说的“白兽谈經”,就是指汉章帝时白虎观的讲议五经的壮举。
龙虎速度、龙虎精神、龙虎风采,在避讳操作之后,也都另有说法了。虎视龙骧或虎眄龙骧、虎超龙骧,都是形容疾速奔驰的词语,也用来比喻群雄奋起、互相角逐的景象。梁简文帝《北略教》的“兽眄龙骧”,本词就是“虎眄龙骧”。兵书兵法,本称为“虎略龙韬”,《文馆词林》里则变成了“兽略龙韬”。斑斓的虎皮,威猛的虎姿,暴烈的虎质,威震遐迩的虎威,给人以独特的美感,诗人为它们创造出特有的意象,但在《文馆词林》中却因为“虎”的隐身而失去光彩。咏到虎的美丽,“兽生文蔚,凤亦五色”(梁到洽《赠任昉》一首其一);咏到文官挂帅出征英武如虎,“变文膺武,武步龙骧”(《赠褚武良以尚书出为安东》);咏到浩浩荡荡征讨敌军的水陆军队,“轻舟龙骧,武旅云布”(东晋梅陶《赠温峤》一首其四),赞美武将的声威浩大,“兽啸幽岩,翔风扇起”(西晋枣腆《答石崇》一首),或者“兽质山啸,龙辉泉播”(西晋陆云《赠郑曼季》四首其一);咏唱将士在战场上像貔虎熊罴一样勇猛,“如貔如兽,如霆如雷”(梁简文帝《和赠逸民应诏》一首其六)。在这些诗句中,“兽”“武”都要换回“虎”,才能真正读通。《诗经·大雅·常武》赞颂宣王派大将领兵征伐徐国:“进厥虎臣,阚如虓虎。”《文馆词林》中引用后一句就变成了“阚加(如字之讹)虓兽”。《诗经·大雅·江汉》中被周宣王派去征伐淮夷,得胜归来受到册命赏赐的召虎,在《文馆词林》中也变成了“召武”。
由于避讳,“虎”字不能用,文士们碰到“虎”自然要格外小心。于是在初唐编出的两部大部头的类书中就出现了今天看来奇怪的事情。《初学记》的“兽”部,有狮子、象、麟、马、牛、驴、驼、羊、豕、狗、鹿、兔、狐、鼠、猴,常见的动物都有了,想象的瑞兽也不缺,就是缺了“山大王”。《艺文类聚》兽部所收兽类更多,连犀、麞、果然、狌狌、貂这些都在列,偏偏把虎“打入另册”,不见一字。李峤咏物诗“祥兽十首”,有龙、麟、象、马、牛、豹、熊、鹿、羊、兔,也没有虎。许敬宗奉命编撰的《文馆词林》事关皇权,对避讳自然不能掉以轻心,“虎”被隐匿得干干净净,我们只有经过还原,才能窥见到诗文中似隐似现的虎蔚虎质,找回虎的威猛,虎的矫捷。
避諱与写本解读
《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朝廷曾严禁捕食鲤鱼。李隆基(玄宗)当皇帝时,曾于开元三年二月和开元十九年正月,两度下令“禁断天下采捕鲤鱼”。捕到鲤鱼必须放生,如拿到集市上卖,“杖六十”。皇帝姓李,又尊道家之主老子李聃为始祖,与“李”谐音的鲤鱼就享受到龙身龙体般的待遇。段成式《酉阳杂俎·鳞介篇》:“国朝律:取得鲤鱼即宜放,仍不得吃,号赤公。卖者杖六十,言鲤为李也。”事又载于宋人方勺《泊宅编》卷七:“唐律禁食鲤,违者杖六十。岂非鲤、李同音,彼自以为裔出老君,不敢斥言之。至号鲤为赤公。不足怪也。”
诗人丘渊之,在《文馆词林》里变成了丘泉之。梁武帝哥哥的儿子萧渊藻,在卷六六的《梁武帝又北伐诏》一首当中变成了“泉藻”,在这一篇里,益州刺史萧渊猷,也成了“泉猷”。梁武帝的《赠逸民》一首,也变成了《赠逸人》一首。
卷一六〇梁陆倕《释奠应令》一首其五:
巍巍储后,实等生灵。
克岐克嶷,夙智早成,
无论岳跱,岂疋泉淳。
桂宫恧誉,兰殿惭声。
跱,通“峙”。“淳”,乃“渟”字形近而讹。“岳跱”,即“岳峙”,“泉淳”,即“渊渟”。岳峙渊渟,亦作“渊渟岳峙”,亦作渊渟岳立。喻人品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晋石崇《楚妃叹》诗:“矫矫庄王,渊渟岳峙,冕旒垂精,充纩塞耳。”这说明,如果不解决避讳词的还原问题,一些其他词语也会受“牵连”而语意不明。
虎、渊、世、民、治都是出现频率相当高的字,这些字一乱,原作也就乱了。宋人整理唐代文献时已给我们做了还原工作,所以我们读书时不大能体会避讳的影响。像《文馆词林》这样在宋代业已散逸的书,就需要今天的我们来补补课了。我国现有的《文馆词林》刊本,不论是《古逸丛书》本,还是罗国威《日藏弘仁本文馆词林校证》,都还没有来得及一一还原,所以在阅读这两部书的时候,还需要一边读一边自己做一点还原工作。
图六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文馆词林》写本
避讳也曾走出国门
避讳起于周,成于秦,盛于唐宋,其历史垂二千年,一般认为是中国特有的风俗。不过,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避讳也曾随着中国文化域外传播的脚步走出过国门。
日本《职员令》中说:“治部省卿一人,掌本姓、继嗣、婚姻、祥瑞、丧葬、赠赙、国忌讳及诸蕃朝聘事。”此《义解》云:“谓讳避也,言皇祖以下名号讳而避之也。”皇祖,就是天皇的祖先,当谓祖父以下。此《集解》引古记,假名令有春日王者,春日山者,称东山耳。”但没有见到缺笔的记载。《类聚国史》中有“天皇避讳”部,记载历代避讳,在延历四年一条,记载:“比者先帝御名及朕之讳,公私触犯,犹不忍闻。自今以后,宜道改避。于是改姓白发部为真发部,山部为山。”又弘仁十四年条里,记载“改大津宿祢为伴宿祢,触讳也”。
图七日本浮世绘中的打虎英雄
和中国不一样,日本本没有虎,现在人们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都是外国种,而古代日本人对虎的想象都来自中国典籍的描写。他们从《文馆词林》里没有看见虎,但是中国的虎文化却在奈良平安时代便传到了日本。平安时代物语中便有日本留学生遇虎救人的故事。李广射虎的故事被改写后为人津津乐道。特别是江户时代《水浒传》传入以后,该书被多次改写为发生在日本的故事,日本武士也想效仿一下打虎的武松,禁不住要找一只老虎来打一打。浮世绘的画家们更灵感大发,描画出一位又一位身穿武士战袍的伏虎英雄,而他们的拳头打在的自然只能是一只虚无的老虎身上。
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文学艺术中可以任意挥洒,那里面的虎,就不是隐身虎,而是彻头彻尾幻影虎了。
至于像《文馆词林》里那些“被隐身”的老虎,以及其他因为避讳而改字的地方,我们在整理这部书的时候,就应该将其一一还原,这也体现了对原作、对原作者与古代文献的尊重。经过还原以后,读者也就省去了去寻“虎”觅“渊”的功夫了。此事虽小,也是写本研究的内容。有打油诗为证:
豹略龙韬兽王空,狐假武威理不通。
避讳惹祸诗文乱,写本不废还原功。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