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庄作为明遗民,对明代文化的象征深意为之。他作为遗民对故国文化的眷恋与垂青,都可以以落花诗最为典型。落花不仅象征着明代文化的即将陨落,作为明文化的代表,他势必作为护花使者而前行。尽管这条道路无比艰辛与痛苦。
归庄在其所著《恒轩诗》中有《落花诗》并写其序曰:
落花之咏,昔称二宋,至成弘之际,沈石田先生有落花诗三十首,同时吕太常、文待诏、徐迪功、唐解元皆有和作,率以十计,其后申相国、林山人辈唱和动数十篇,亦已穷态极致、竞美争奇,后有作者殆难措手,然诸公皆生盛时,推激风雅,鼓吹休明,落花虽复衰残之景,题咏多作秾丽之辞,即有感叹,不过风尘之况,憔悴之色而已。我生不辰,遭值多故,客非荆土,常动华实蔽野之思;身在江南,仍有大树飘零之感。以至风木痛绝,华萼悲深,阶下兰芝,亦无遗种。一片初飞,有时溅泪;千林如扫,无限伤怀!是以摹写风情,刻画容态,前任旨极,嗣响为难;至于情感所寄,亦非诸公所有。无心学步,敢曰齐驱,借景抒情,情尽则止。(《归庄集》卷一《恒轩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影印《续四库全书》本)
对于归庄来说,落花是美人迟暮,是英雄末路,作为明遗民,归庄身处乱世,命运多舛,身世漂零如落花无定。咏落花实则感愤于遗民身世,触景生情而伤世感怀。盛年秾丽之芳华已然不在,“带雨堕阶”“随风贴水”则是犹如明朝的江山大厦倾覆已极,凄凉而哀怨。正如梅村先生说“流丽深雅,得寄托之旨,备体物之致”,这是对归庄看花诗最为中肯的评价,也是对明代长期拟古之诗风后对诗骚传统复归的希望。但是如他写的“带雨堕阶苔,溅泪随风贴。水荇招魂玉,箫尽出新篁。馆画舫多移,绿树村时过,不辞就芳歇,尚余芳气在乾坤”则于歌诗之中见遗民之磊落之气。
陈去病曾写道:“玄恭先生集,世未之见。昔侍山阳徐遯叟,谓藏昆山张惟一所,余因致书惟一询之。会歙州故人招余黄山之游,出门遽去,今未知覆我否也。而吾友枚之,网罗放失,颇得其文数篇。余检丛残,复获斯传。叙次井井,绝似司马迁而感慨不尽。于流离琐尾之伤,时溢言表,洵乎文字之挚者也。盖老先生以老遗民为孝子传。其于志行,固应符合而顾历记其道里者。尤岂徒效区区来南入蜀之文,以示人工妙耶?意其眷怀故国,凭吊河山,风景不殊,举目斯异。故夫如是其长言咏叹而弗置也。《简兮》之章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先生有矣。斯文有矣。丙午清明,黝山天放书。”(张夷《陈去病全集》第一册)
明遗民道德信念的坚持,体现为诗人主体意识对外部世界的变形建构。其笔下之世界,带有极为强烈的主观色彩,专注于个人内心与所处时代之间的矛盾。从诗歌意象的构成来说,诗人对心、物关系的处理来看,明遗民很少从自然的角度,流连徘徊于自然物色之中,去体味万物自有的生意,因而也就很少试图以纯客观的态度去描摹物象。
归庄诗中的花与酒与屈原《离骚》中的香草美人有着类似的寄托,其亲情、友情与爱国之情可与屈原的《离骚》诗相比肩。
因为心中有太多亡国的愁闷,所以归庄要借着赏花时的审美愉悦来忘掉亡国的记忆,“把酒论文皆磊落,剪灯话旧自悲辛!世间只有花如昔,万树千丛树树春”。故国多悲秋,新朝难奉侍,不变的唯有花之美。既然复国无望,又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只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忘记悲苦的往事。归庄寄情山水是不得已的选择,实则在诗人的心中,落花的意象是悲愁的故国之思,归庄以诗歌的抒发来遣兴消愁。诗人文人本有其“方式”,即声色征逐颇不寂寞者,诗中也例有愁苦之句。绮筵高会,与悼亡伤时、故国之思等,均属传统诗题。诗人与诗境相依存,“遗世”即无诗。归庄以遗民之身份去写赏花之景,内心经历了无限的故国之悲痛,此后眼见复国无望,反而返璞归真,超拔高蹈于尘世之上。在大不幸与小不幸之际,诗人托物言志,以落花比喻沦亡之国与忠义之士,抒发了对故国以及节士的沉痛悼念之情。归庄的《落花诗》之所以能超迈往古,是因为这些诗不单纯是摹画落花之态,而是将遗民之品格融入落花之美丽中,将忠贞义士之节操融入对落花的伤逝中。这使得阳刚精神之美与阴柔的落花的形态之美相结合,使诗作获得了双重的审美气质,既悲怆沉痛又缠绵悱恻,回环流转,耐人寻味。
经历了甲申巨变之后,归庄诗歌所选择的景物多是灰暗的色调和凄凉的意象。如:
客去灯烛灭,山鬼啸床头。(《旅怀》)
朝来课隶芟荒草,始说今秋满地黄。(《杂感》)
在归庄看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明清之际,自然物候虽然常新,但毕竟是一片残山剩水。因此,在诗歌景物的选择上,注意力则普遍集中在灰暗、枯寂、凄凉、阴险可怕的物态上,如苦雨、凄风、寒灯、清秋、落日、荒园、残菊、寒山、山鬼等意象,这些景物可以表现归庄的故国之思。
在他的诗歌中,他最为欣赏的是唐诗。他曾和过白居易之诗,一题之下竟有20余首。他在追求诗歌中的景物之朴实无华上与白居易并无二致。
但是由于归庄所处的时代背景。他所描写的景物多是凄凉的,在这种诗风中寄予了他对故国的美好回忆和思念。归庄诗歌中咏花的诗达九十多首。如梅花、菊花、山茶花、牡丹花、海棠花、桃花、落花皆是其题咏的对象,构成了归庄诗歌的一大特色。其原因,自然与归庄是画家以及他爱花成癖有关。但从诗歌的意象来说,归庄笔下的各种花已经不纯粹是自然之物,而是被他赋予了诗人的情感,还具有丰富的时代内涵。他写古梅,“不是风吹将石压,元来性懒是嵇康”,简直是夫子自况。咏桃花“今日桃源在人世,不愁无地避嬴秦”,意在讽刺时世,咏落花诸作,更是篇篇溅满伤明泪。
归庄序时人朱子素《历代遗民录》,特为指出朱子素用意之异于圣人。在士的历史上,“隐逸”之为传统,大大扩展了士人的生存空间,而且借助于易代之际使得文化问题被大大凸显了。遗民们将汉族的文化视为自身性命攸关的话语论述。所以在诗歌中利用强烈的对比手法来加剧心理的愤懑不平之气,也是归庄常用的描写手段,如:
乱离时逐繁华事,贫贱人看富贵花。(《东行寻牡丹舟中作》)
把“贫贱人”与“富贵花”强行扭在一起,巨大的心理冲突与反差,强化了遗民们亡国之后强烈的情感体验。“元来白发无公道,似觉春风亦世情”(《新春梳得白发》),把“白发”和“春风”这些本来纯粹不关人事的意象添加到表示事态炎凉、人生无奈的“公道”“世情”之上,使人感到新奇的同时更体会到归庄失志途穷的悲哀。(李瑄《清初遗民诗的群体特征》,《中国诗歌研究》第七辑)
归庄对《落花诗》的自评,固然可以读作遗民心迹的剖白,却也不难感知其道德与审美的自信。朱鹤龄也认为,文字于劫难之余,有可能呈现为另一种美:“……自是而脆者坚,润者燥,靡者劲,华实敛藏,结为绚烂,鸭脚枫桕,经霜作花,红叶翠阴,参差绮缛,当之者身寒,望之者目眩——此宜天下之壮观绝采也。使非秋气坎、寒威砭肌肤之后,其何以得此哉!”全祖望引述时人评遗民诗语,曰:“意其人为右丞、苏州一流,乃唱叹之余,则为羽徵变声,如风如雷,不知者以为诗殊其人,其知者以为人寄于诗也。”(《鲒埼亭集外编》卷六《陆披云先生阡表》)。当时以至其后的读者,是不乏读解遗民诗的能力的。
归庄认为咏物诗是最难写的,好的咏物诗不仅能完全表现出所咏之物,又能使作者感受到作者的真性情,即融入作者之人格气质于所咏之物。他在《落花诗》中所咏的落花便与他高洁的人格、坚贞的气节、深沉真挚的情感完美融合。归庄的人格与气节赋予《落花诗》飘逸脱俗的格调。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西亚斯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