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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借地名读出古诗文的韵味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四句诗出现了五个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诗中轻舟沿江而下一日千里,为读者展开了一幅壮阔的蜀江行旅图,广阔的时空画卷处处渗透了诗人“仗剑去国,辞行远游”的豪迈和浓浓的思乡之情。读来非但不觉呆板,反而有联翩而来,不着痕迹的神韵。

阅读古诗文时,人们一般更注重动词和形容词的运用,往往忽视地名的价值。地名不仅为纪行、叙事、写景所需,而且还有丰富意蕴、含蓄情感的作用,借助诗文中的地名,不仅可以了解诗人的行踪变化,更可依据时代背景、个人遭际,来揣摩诗中地名所营造的独特意境和深沉情感。

古诗文教学中我们往往困惑于学生读不懂文本,与其大量灌输鉴赏技巧,不如带着学生一句句读懂内容。含有地名的古诗文,我们不妨巧借古老的地理坐标,細细斟酌,读出文本的意蕴。笔者欲从三方面加以诠释:地名与古代文化常识;地名与审美想象空间;地名与作家心路历程。

一、 地名与古代文化常识

下面两句诗文中都含有地名,该如何理解其意蕴?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李密《陈情表》)

第一句“龙标”,地名,在今湖南境内,“五溪”,亦为地名,在今湖南和贵州交界处。“龙标”此处代指王昌龄,因古人常以官职名或为官地代替其人,如陶彭泽即陶渊明,韦苏州即韦应物等等。从诗题中“左迁”亦可推断出龙标为贬谪地。那么此句意为:(我)听说王昌龄被远谪,已过了五溪。诗人此时的情感已通过“杨花”和“子规”明白传达,真是不着悲痛之语,而悲痛之意自现。

第二句“郡县”和“州司”均为古代区划名,在魏晋时期,州司是高于郡县的政区。显然,此处“郡县”“州司”是不可调换的。唯有如此排序,方能突显朝廷征召之急迫,可谓步步紧逼,层层升级,也为下文诉说自己进退两难的处境蓄势。

以上诗文地名中分别涵盖了古代称谓及行政区划常识,如学生一无所知,势必影响对文本的理解,更无从体会文本表达的复杂情感。地名涉及的古代文化常识,还常有阴阳定位、特殊地名等。例如:“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河山之阳具体位置在黄河之北,龙门山之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夏日绝句》)“江东”指长江以南地区。“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古亭怀古》)这里的“路”非道路而是宋朝时的区划名。

二、 地名与审美想象空间

古代诗歌意境所蕴含的艺术空间往往是由虚实共同构成的审美空间,让读者从诗中展现的有限画面中感受其形象之外更深刻更广阔的内容。可谓“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诗句: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轮台”在哪里?查地图,在今天塔里木盆地北沿有个轮台县,其位于天山南麓。而岑参于天宝十三载在北庭都护任判官,所在庭州位于天山北端。一南一北相差千里,哪个轮台为诗中所指?原来据长安人们的语言习惯,把北庭都护府所在地称作轮台。其位置在今天吉木萨尔县城北11公里的“北庭故城遗址”。岑参在赴北庭任职途中所作诗歌即有 “西向轮台万里余”“白发轮台使”。在其《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中更有北庭特有景象的具体描绘:“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因此我们可以想见武判官归京的路线:出北庭都护府东门,翻越天山,进入丝绸之路中路,而后东行达长安。

此时雪越下越大,送行人千叮咛万嘱咐,正所谓“望断长安天际远,一回凝睇一徘徊”。诗歌化景为情,慷慨悲壮而又含蓄隽永,抒发对友人的依依惜别之情以及由此而生的无限怅惘。

意境作为我国古典文论独创的一个概念,它讲究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故能在情景之间,虚实之间,诱发开拓出独特的审美想象空间。许多古代地名,往往承载着历史故事和传说,当它融进了诗人特定的情感时,就会营造出丰富的意境,于是此时的地名便具有美化诗境的独特艺术功能。

岑参笔下实写之轮台后来渐渐演变为诗意之轮台,化为具有军事象征意义或代指边地的典故。如陆游的“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李商隐的“文吏何曾重刀笔,将军犹自舞轮台”。用轮台之典故抒发为国戍边之怀抱。

地名自身拥有独特的时空距离,易引发审美想象,正如美学家布洛提出的“距离”说,主张审美和艺术创造既要有距离,距离又不宜太远,最佳距离是“发生一种无我但又如此有我的关系”(

朱狄《当代西方美学》,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教学中,当学生明白地名所处的准确而具体的位置时,他们才能与审美主体形成“最佳距离”,从而充分感知艺术世界的无穷魅力。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如下诗句: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潇湘”,水名,即潇水和湘水,在今湖南省。此处山水名连用,一南一北,长路漫漫,相隔遥远。诗人欲表达因相聚无望而引发的无限惆怅之情。“潇湘”作为地名,在楚文化的孕育下诞生,与二妃、舜、渔父和屈原有密切联系,后来衍生出内涵丰富的意象,常常表现贬谪他乡的孤独悲伤和怀才不遇的失意之痛。例如:“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踏莎行》)“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王昌龄《送魏二》)。再如: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二十四桥”一说扬州城里原有二十四座桥,一说是吴家砖桥,因古时有二十四位美人吹箫于桥上而得名。诗人借“二十四桥”的传说,虚实相生,为读者幻化出优美的审美想象空间:明月皎洁,二十四桥上玉人浴辉吹箫,箫声悠扬,飘荡在江南的夜空中。这是诗人想象中月夜的扬州,也是诗人早年生活的扬州,以此寄托对别后的扬州和友人的思念。“二十四桥”的芳名,由此也闻名遐迩。

正因地名与审美想象空间有密切联系,学习古诗文时应留意并积累相关信息。例如:“金陵”意象与古代作家的怀古心态;“渭水”“潇湘”意象与古代作家的故乡情结;“江南”意象与古代作家的适意生存;“长安”意象与古代作家生命的永恒追求等等。

三、 地名与人物心路历程

地名在文本中存在的价值,就在于它一旦进入主体的自我观照与自我表现范畴,便内化为作家的抒情空间,成为读者进入人物心灵世界的艺术通道。地名的变化昭示着人生的变化,它有助于读者了解主人公的人生轨迹和相应的心路历程。

下面两句诗皆含地名,有何意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左迁至藍关示侄孙湘》)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杜牧《九日齐山登高》)

第一句借用“秦岭”“蓝关”两地名即景抒情。“秦岭”指终南山,云横而不见家,亦不见长安,他立马蓝关,大雪寒天,前路艰危。一回顾,一前瞻,何去何从?诗人不独系家人,更多伤怀国事,含蓄流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第二句“牛山”化用典故。诗人在写出登山喜悦后,继而惜乎光阴易逝,尾联借齐景公登牛山而叹的故事,委婉曲折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不平和愤懑。真是一唱三叹,耐人寻味。

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中有如下叙写: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使北营,留北关外,为一卷;发北关外,历吴门、毗陵,渡瓜洲,复还京口,为一卷;脱京口,趋真州、扬州、高邮、泰州、通州,为一卷;自海道至永嘉、来三山,为一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文中列出大量地名,能否压缩得更为简洁呢?如下:

予在患难中,间以诗记所遭,今存其本,不忍废,道中手自抄录。共计四卷。将藏之于家,使来者读之,悲予志焉。

究竟哪一个更好?教学中,让学生比较其效果,学生就得深入思考以下问题:为何作者能记住这么多地名?作者经历了怎样的遭遇?为何以“指南录”命名诗集?

思考,讨论,大家逐渐形成共识:于作者而言,九死一生的遭遇如在昨日,当然历历在目。所以一一记下,因为它们是自己遭遇的见证。它们见证了自己逃亡途中的煎熬,也见证了自己收复失地的努力,更见证了自己面对死亡的勇气。于读者而言,这些地名不仅是逃难路线,更折射了文天祥百折不回的气概,“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此时学生才能更深入理解诗集名称的内涵。

审美活动是在“移情”之后才出现的,“移情”是通过将自我投射到他人的位置之上而获得的经验(

高建平《审美与移情说的回归》,《文史知识》2015年第4期)。阅读古诗文,学会抓住地名的变迁,从而体察作者丰富的情感,所谓“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刘勰语)。相较文章,诗歌中地名的意蕴往往更具隐喻性,诗人的情感也更含蓄委婉。

苏轼在五十九岁赴惠州贬所途中,曾写下一首七律《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诗人经过江西惶恐滩时,面对险滩,瞻望前途渺茫,北归无期,百感交集。诗人用“二毛人”与“一叶身”形象概括自己衰老和飘零的境况。阅读首联,读者宛然如见一位老人对着滚滚激流搔首踟蹰。颔联用“喜欢”与“惶恐”两个地名对仗,苏轼自注曰:“蜀道有错喜欢铺,在大散关上。”大散关,又称崤谷,在今陕西宝鸡市西南处。作者将这两个地名对举仅仅是表达思念归路,兴孤臣之悲戚吗?程千帆先生对东坡在这联所表达的丰富情感有中肯细致的描述:“当他(苏轼)过那十分凶恶令人惶恐的险滩时,忽然回想到约四十年前,初从四川取道陕西入京赶考,经过错喜欢铺的情况。年轻时功名顺遂,原以为致君泽民,大有可为,而四十年的经历却告诉自己,那些想法只不过是错喜欢,而今所有的,则是垂泪孤臣的无限惶恐而已。这是对自己一生的高度概括,却以唱叹出之,令人凄然欲绝。”(

程千帆《宋诗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用地名对仗是将两段人生经历进行对比,含蓄委婉展现其四十年经历所难以言传的由喜到悲的心路历程。

借地名语义双关的对仗手法,可谓是苏轼天才的艺术独创。后人接踵效仿不乏其人,南宋名臣胡铨有诗:“北往长思闻喜县,南来怕入买愁村。”文天祥作《过零丁洋》,有云:“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些皆为千古不朽的绝妙对句。

许多古代遗存虽在历史沧桑中湮没了,只留下众多地名,但读者却能借此在古诗文阅读中,展开一幅幅历史画卷,发现一个个精彩故事,寻寻觅觅一份珍贵的情感记忆。我想,阅读的意义和价值也就在于此吧。

(作者单位:南京市人民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