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佳作纷呈、风格各异的当代诗坛上,青年诗人常华以其全新的艺术表现而独树一帜。他的散文集《品唐诗习典故》以诗的语言去解读唐诗,用充满文化意味的散文笔法书写对原诗的独特感悟,集鉴赏、评价与再创作于一体,以全新的阐释挥洒诗情,宛若行云流水,悠然奏响了如歌的慢板。
一、以精细的意象体系建构了一个精致的表象世界常华富于天分,自幼喜读古史,又酷爱古诗,数年来一直沉迷于唐诗宋词的流韵里,忘情地吟咏着平平仄仄的诗思。他的诗善于营造意象,新意迭出又能自成体系,并以此建构了一个精致的表象世界。这使他的诗既依于前人又无复依傍,以一己特异的神采呈现出一抹异样的清新与亮丽。如他在感叹贾生的命运时选取了夜半与汉文帝谈话时所坐的“一方苇席”这一意象,以此传达出希望猝然破灭失望随之而来的惆怅与痛苦。这一意象可谓新颖而别致,恰切地表现出那种“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尴尬处境,收到了此处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又如他写伍员时选取了“眼睛”这一意象,铺染了一双眼球凄然地悬挂于城门的表象世界,表现了伍员虽洞察天下却不见容于吴王的境遇,抒写了他惊警后世的悲剧命运,感荡着诗人的无尽赞美和同情。对李广,诗人撷取了弓箭这一意象,从黄弩弯曲成弧度的表象中推演出李广功高盖世却大志难申的命运主题。对李斯,诗人则以肥鼠为意象,以仓中鼠的贪婪猖獗隐喻他对富贵功名的贪婪追求。诗人还以羊群为意象,营造出“你的羊群已经像一群被驱赶的孩子/漫山遍野都是苍白的气息”的氛围,表现了以《道德经》昭彰后世的老子被误读的悲哀。
常华的诗在意象的选取上更注重整体性的一脉贯穿,这使他的意象独成系列。如他惯以“火”来作为对历史及生命的读解,感叹焚书坑儒时选取了“火”,读解孔明的一生时选取了“火”,甚至在咏叹西施的命运时也认为她“正做壮烈的飞行/直到构成火的元素/爆炸毗邻的城墙”,以此象征西施的功绩将如火焰升腾,烛照后世。此外,还有“孤坟跳动磷火”、“松枝燃起祭火”、“你看到火光中自己单薄的剪影/正被一支羽扇驱赶/此刻东风劲吹/谁在轻抚琴弦”等等。在这些“火”的意象中,诗人试图撩拨岁月的烟尘,从熊熊的地火中寻找一种全新的视角。诗人还善以“曲线”作为诠释生命本体的符号。如“前世与来生绕树三匝/闭合成曲线”、“处子之血/迸溅起一圈曲线/分割暗夜也分割黎明”……诗集中还多以“青苔”切入女性爱情的几多失意,以“落红”象征人生的伤痛悲剧。这样的意象不胜枚举,最终都以其视角独特而又诗情洋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从无序的诗歌中寻找对历史的有序解释面对纷芸繁杂的诗歌,诗人试图从无序中见出有序,从偶然中寻找必然,以求对历史做出诗意的解释。正基于此,诗人选取了独具意义的一群,并对此做了有意义的划分。
诗人走进女性的历史,面对苏小小、陈阿娇、王昭君、杨贵妃、西施、戚夫人等人的悲剧,唱奏出女性命运的沉重歌吟。“你的归宿注定是/落红一地,无痕无声”;“面对异域和故乡/你无从选择”;“以炭灰为脂粉/为生命做最后的梳妆”,“马嵬坡/梨花纷落如雨”……在对这些女性命运的关注中,诗人阐释了一个亘古的命题:女性的命运无从选择。不管是贱为妓女的苏小小,还是贵为皇后的陈阿娇,或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和以“粉靥和柔姿”取宠的戚夫人,都无由在现实中获得真爱,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至尊之男性,至卑之女性;显宦之子,勾栏中人,“两个世界的生命不可能在同一层面享受爱情。”至于昭君和亲,也不过是充当了一次政治新娘;而望夫女的爱与青春却在永远的痴情与守望中化为冰冷,远征的良人只能永远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像;西施虽以青春的欢笑换来故国的恢复,却被视为祸水,见弃于国人和后世,泛舟西湖,乃是她抹平心灵创伤的唯一选择。在对这些女性命运的感叹中,诗人愤慨地揭示,在悠远的历史长河中,女性终将被异化为男性争权夺利的工具或显示自我价值的玩偶,必然以特定的命运成为悲剧的主角。
对历代士人的境遇,诗人也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与同情。诗人一方面是对那些识时务的俊杰们的由衷赞美,如张良、诸葛亮、鲁连、侯嬴等;另一方面是对一些文人悲剧命运的感喟与探询,如屈原、伍员、贾谊等。在对这些历史人物的凝神静观中,诗人反省了士人独特的生存状态,并以此剖析其相应的文化人格,追溯其必然的悲剧命运。诗人认为,大一统的君主专制统治使他们无由在现实中确证自我本质的存在,于是只好退回精神的世界以求自守。若遇明君则“致君尧舜上”,成就一番功业,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如张良助刘邦以成汉室、孔明感于刘备知遇之恩而鞠躬尽瘁、侯嬴以死谢信陵君。相反,若昏君当道则注定他们欲变革现实却无力回天,如屈原数度流放自溺身死、伍员被夫差猜忌而悬首东门、贾谊抑郁难平英年早逝。诗人浓墨重彩于鲁连这样的“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的先知先觉式的隐士及以死报君恩的侯嬴,但笃信“士为知己者死”的侯嬴却是“英雄没有归程”,鲁连的“最终选择神圣”也属无可奈何。于是,诗人这样喟叹:士人作为独特的一群,其命运只在皇帝的指掌之中。因此,侯嬴之死,鲁连之隐,在其悲壮高妙之余不免带有一丝诗意的苍凉。
诗人的笔下更有对国家兴亡的诠释。诗人认为,项羽之失天下乃是观念与性格的悲剧。鸿门宴不杀刘邦是因妇人之仁铸下大错,而“富贵归故乡”的狭隘地域观念则导致他败死乌江。秦之亡,源于“书同文、车同轨”的策略与“焚书坑儒”的悖论。焚书坑儒的精神浩劫导致了政治上的直接失败,致使民心怨愤的潜流暗暗涌起,于是“真的梦魇/并非头顶方巾的儒士/而是匹夫亭长/和一个力能扛鼎的莽汉”。陈后主之死源于他的“诗人与皇帝”的双重身份,致使朝堂的冷落与宫廷诗赋的异常繁荣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陈后主虽是诗人却注定以亡国之君载入史册,由此也令后人难以断定他所沉落的胭脂井下,埋葬的究竟是华衮还是华章。隋之亡在于隋炀帝以日益膨胀的骄奢与淫逸挥霍皇权,张扬帝王的骄傲,却忽视了来自龙舟下的水声以及豪华宫殿内痛苦的呻吟,于是隋朝便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短命的王朝。三国时吴主孙皓之亡在于不知忧患,盲目自信,致使横江的铁锁挡不住西晋楼船的长驱直入,亡国便成为必然。
在对这些无序的历史人物及事件的重新审视中,诗人以深沉的思索和独到的评说对历史做了有序的解释,并使之呈现为一种诗化的意味指向现实与未来,给人以恒久的启示。
三、读解文本,价值的重新定位与审视面对文本,诗人的心灵感受着真实,也摆正了反思的目光。在鉴赏、感悟与再创造的同时,诗人的心灵也对既定的价值进行了全新的定位与反叛。
女性的情史本是一页带泪的空白,但诗人驻足其间,却看到了全新的内容。于是,诗人“剖开一段湘妃竹,看到了洪荒时期的爱情”。诗人认为,“娥皇女英之于舜,不仅是其妻子,更是其呵护人”,她们的呵护使舜得以脱险,成就了舜至德至孝的英名。但由于中国文人总是在寻找着心灵的替身,并喜欢在其上交叠起自己的怅叹,于是娥皇女英便始终以一身寒气出现在文人的诗篇中。诗人无疑要拂去历史的烟尘,为其寻求一种历史的本真。因此,诗人在这里大胆地提出一个疑问:究竟是“谁辉煌了谁?是舜辉煌了娥皇女英?还是娥皇女英辉煌了舜?”这一发问可谓回肠荡气,正是对长久以来既定价值的彻底反叛。在诗人笔下,这种高贵与单纯、肃穆而伟大的女性之爱已升华为一种力量,成为男性成就事业的强大支柱,辉煌了史书的一角。在《望夫石》中,诗人又对这种女性之爱顶礼膜拜,将之誉为“三种时空里的女人”,并欣然礼赞:“三种时空里/生命正在拔节”,更将这种爱提升到极致。这种大胆的见解将传统的价值观击得粉碎,还原了女性的自然本真。
诗人同时也对君主专制下的文人命运予以透视,并进而探讨其相应的文化品格,一反传统的将文格与人格简单等同的价值观。以皇帝为首的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将人的价值贬抑到最低限度,对文人来说更是一种强大的不可否定的力量,使他们的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压力。他们侍立于皇帝之侧,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因此,在儒家的进身之道与道家的明哲保身中交替着自己的尴尬角色,便成为中国文人独特的生存状态。这种进亦忧、退亦忧的两难处境自然导致了文人复杂的文化人格。东方朔与司马相如正是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下,走过了他们各自的心灵历程。司马相如刚直不阿,却长期穷困潦倒,东方朔取悦于皇帝赢得了富贵荣华,却为后世所不齿。这种戏剧性的对立,正是君主专制下文人品格的真实写照。东方朔之诙谐取容是其进身之道,更是其明哲保身的一种手段,其人格之卑下,是复杂的生存状态使然。司马相如虽以文采名重于当时,却因人格超俗而陷于困境,盖缘于此。诗人不禁发出疑问:“一个经历了生前的悲哀,一个经历了死后的悲哀,其哀之切,孰更甚耶?”进而指出:“若单纯地将文格与人格相对应去建构文人形象,于古于今都不负责任。”并委婉地以“司马相如/本应成为一名剑客”作结,给人以苦涩的回味与反思,从而揭示了文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生存现实,也显示了人性固有的真实与流动。
不难看出,常华的咏史诗文注重于对唐诗韵味的深入体验,并力图使之成为最能体现自身情感的“有意味的形式”。《品唐诗习典故》以其细微深入的体味能力和从容自适的艺术感知熔铸了作者对人的价值与艺术形式的大胆探索,升起于历史水面的慢板,如歌如吟,如泣如诉,引导人们沉浸于唐诗的无穷魅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