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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庄和温庭筠的温韦词风

词发展到晚唐开始有诗人大量作词,出现了这方面的专家,推动了词体风格的定型及词艺术表现手法的提高。与此同时,词在民间所具有的那种朴素自然的特点也渐渐消失了,词成为歌台舞榭、樽前花下的娱乐品,一种充满脂粉气的浅斟低吟。美女的娇娆,相思的缠绵,成为曲子词的主要表现内容,在表现形式上则极力追求藻饰,采用华丽香艳的词句和装饰风格,形成了“词为艳科”的局面。在这种香艳秀美的词体风格的形成过程中,温庭筠、韦庄与花间词派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温庭筠(812—866),又名庭云,字飞卿,太原祁县(今山西祁县)人。他青年时期迁居鄠县,又寄寓长安,想凭自己的才华学识而有所作为。但开成四年(839)的秋试不中,给他以前程无望的沉重打击,因此病卧鄠郊而孤愤难平。唐宣宗大中年间,他在京城以擅长诗赋著名,因恃才傲物,非议朝政,以致屡试不第。大中十三年(859),他以乡贡进士被谪授随县尉,四年后才返京。滞留京师不久,他得任协助博士教授经学的国子助教,但在咸通七年(866)主持秋试时,他在国子监榜示讽刺时政的诗赋数十篇,由此触怒宰相,被罢职放废,当年他便抱恨而死。

温庭筠在晚唐诗坛与李商隐齐名,号称“温李”,是唯美诗风的代表作家。他精通音律,工诗擅词,作赋才思敏速,八叉手而八韵成,时号“温八叉”。但他的文学史地位主要是由作词奠定的,他是晚唐专门作词的才人,其词创调甚多,为词体开辟了新的园地。他能够大胆地写极缠绵的侧艳之词,是“词为艳科”的始作俑者,领导了五代词的发展方向。他才华横溢,作词有意屏去浅易,进入极悱恻的深美闳约之境。如《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其一)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其二)

这两首词写美女的体态妆饰及其闺阁情思,但不作明白的叙述,而是以物象的错综排比和音声的抑扬长短,引人产生一种深美的联想。作者利用词体轻柔的特点,成功地把形象鲜明的物语、景语与难捉摸的情语融合在一起,以实写虚,虚实映衬,使所要表现的难以言状的心绪,转化成可感的优美物象。

温庭筠作词常以静态的描绘代替抒情,尤着力于细部的重彩描绘,富有装饰性。他善于用暗示的手法,意象的衔接是跳跃性的,需要用想象补充,造成含蓄的效果。在开创“词境”的表现内容和表现手法方面,温庭筠可以视作是由诗变词的开创性人物。他的大部分词注重文辞声律的华美精工,其艳丽处有如晚唐诗风,但觉镂金错彩,炫人眼目;然亦有不为辞藻所累的清新自然之作。如《南歌子》:“转眄如波眼,娉婷似柳腰。花里暗相招。忆君肠欲断,恨春宵。”情思悱恻婉转。再如《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用少藻饰、多白描的语句写离情别恨,无名的愁闷,似无可奈何的轻喟,缠绵悱恻,凄丽而有情致,颇有民间曲子词的风味。在以浓艳香软为主的温庭筠词中,这种清丽疏淡而意境深远的词并不多,但温、韦并称,还在于他有此种悲愁深隐而风格清丽的作品。温词的这种创作特点对后世词的发展有更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韦庄(836?—910),字端己,京兆万年(今属陕西西安市)人。在唐末朝政腐败、社会危机四伏的岁月里,他多次应试而不中。广明元年(880),正当他为考进士而惨淡经营时,黄巢的农民起义军攻破长安,他与弟妹、友人失散,独自藏匿一年多才得以脱身。他赶赴唐军驻守的洛阳,居于洛北乡间,入洛的第二年便写成著名的叙事长诗《秦妇吟》。后来他南赴润州入镇海节度使周宝幕,又曾携家南迁,避乱于越中婺州。景福二年(893),他返回长安再度应试,终于在次年考取进士,除授校书郎。天复元年(901)春,他被西川节度使王建聘为掌书记。天祐四年(907)唐亡,王建自立为帝,前蜀开国,韦庄因谋划有功,授左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次年就升任宰相。但他任蜀相不足三年,便病卒于成都花林坊,谥号文靖。

韦庄以词名世,与温庭筠并称“温韦”,但他的词写得疏朗、显直,主导风格与温庭筠是不相同的。如果说温庭筠作词注重藻饰,以浓艳见长;那么,韦庄则多民间曲子词那种兴会酣畅之作,以疏淡为美。他写词以抒情为主,深入浅出,不着力于藻饰,唯将一丝一缕之深情真切地写出,其秀气行处,自然沁人心脾。如《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直抒胸臆,将哀愁、相思和盘托出,情真意切,这种趋向自然清丽的风格,在五代文人词里是较为少见的。韦庄词的意义在于:将文人词带回到民间曲子词朴素的抒情道路上来,这是他在词的发展史上的一大功绩。

韦庄是善于用白描手法作词的作家,对情事多作直接而且分明的叙述,即使是写艳情,往往也浸透着词人切己的悲伤体验和想象。

如《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再如《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写的是常见的男女缠绵的情爱题材,但长于勾勒,直接描述人物的心理感受,笔调疏放秀美。韦庄词屏除了晚唐词坛流行的香软浮艳气息,于温词之外自树一帜,开启了用词直抒情怀的风气。

韦庄和温庭筠各自开辟了一种新的词风,反映了词由仅供歌儿舞女演唱的“伶工之词”,到抒情写怀的“士大夫之词”的渐变过程。为了适应舞宴歌席特殊场合的娱乐氛围,温庭筠词多绮丽意象组合的香软词境,具有悦耳赏心、应歌娱人的价值,这对于花间词在晚唐五代迅速兴起有决定性意义。而韦庄则用词直接抒写情怀意绪,相对漠视曲子词佐欢酬宾的实用功能,开启了文人词自抒情怀的传统。在恢复词的抒情本质、词风趋向自然清丽的过程中,韦庄成为南唐词的先导。

花间词是晚唐五代奉温庭筠为鼻祖进行词的创作的一个文人词派,得名于后蜀赵崇祚编的《花间集》。从唐末至五代,由于蜀地少战乱,社会相对安定,经济也比较繁荣,西蜀遂成为五代时期一个文化中心。此地当时有一批文人喜欢作词,他们的生活环境大致相同,又都师法温庭筠,多用华丽的字面和婉约的表达手法,写女性的美貌和服饰,以及她们内心离愁别恨的缠绵。五代后蜀的广政三年(940),卫尉少卿赵崇祚编《花间集》十卷,收晚唐五代词人温庭筠、韦庄、皇甫松、孙光宪、薛昭蕴、牛峤、张泌、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和凝、顾敻、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等十八家词共五百首。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文人词总集,花间词派也因此集而得名。欧阳炯在为这部词集写的序里说:

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

在这种以应歌需要而创作的词作里,自然多为供歌筵酒席演唱的侧艳之词,不乏香艳柔软的靡靡之音。花间词是晚唐五代社会享乐之风的产物,《花间集》实即供歌妓伶工演唱的曲子词选本,所收多为歌者之词。

为应歌而作、具有消遣娱乐功能的花间词的兴起,改变了词只能作为乐府民歌的一种、或附属于五七言歌之下的局面,清楚表明民间词已经变为文人手中的娱乐工具,标志着词作为一种音乐文学样式正式流行于文坛。花间词人援齐梁宫体诗的题材、字面和技法等入词,以闺阁氛围、情恋场景和男女情爱心理的满足为内容,开启了曲子词艳科娱人的作风,反映了晚唐五代王族贵宦灯酒交映、弦歌继夜而竞相奢华的风气。

但花间词派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只是创作倾向大致相同的作家群,其风格情趣并不完全相同。在《花间集》收录的晚唐五代的十八位词人里,温庭筠的词收录最多,达六十六首,其次便是韦庄,收他的词四十八首,这足以说明花间词不仅只有秾丽一体,而且还有疏淡、清丽风格的作品。有一部分花间词也间接受到民歌的影响,如出身农家的孙光宪的词清疏朗丽,有别于温庭筠的香软,而上承韦庄的以疏淡为美。其《谒金门》云: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青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再如牛希济的《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也是写男女的缠绵之情,但带有民歌的质朴天然风味,与当时常见的艳词迥然有别。不过,大部分花间词人作词蹈袭的是温庭筠的香软词风,故后人提及《花间集》时,多以温庭筠为花间词的鼻祖和代表,以婉丽绮靡为花间词派的主导风格,遂有诗庄词媚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