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西昆”
诗家素手巧裁云,争奈西昆强运斤。
势若过时情不及,情如漫处势难分。
才疏韵忝偕风致,气沮人惟秀典坟。
沉溺修辞终末节,更谁深味续斯文。
西昆体起自北宋,滥觞于真宗朝。矫五代粗率之弊,袭义山浓丽之风。擅巧对,属工词。每以用典丰缛,属对精工为尚,专以旧典中其芳泽为能事。
北宋真宗景德间,杨亿等奉诏修撰《历代君臣事迹》,荟萃当朝名流才俊,众人修撰之余唱和自娱,后结集成册。以《山海经》及《穆天子传》做典,由昆仑之西玉山册府为题,命名《西昆酬唱集》,西昆体即以此得名。
西昆体受北宋承平之惠,得晚唐圆熟之韵。泥于造作,昧于真情。画义山之虎,类齐梁之犬。竞一典之奇,争一字之巧。宴饮为经,娱乐为纬。咏物咏史,惟翩然自炫;泛情泛志,只恍然如戏。风致气格无从说起,雕琢忸怩满目浮靡。
试以同题“咏明皇”颈联度之。杨大年“河朔叛臣惊舞马,渭桥遗老识真龙”,堆砌捏凑,全无意趣;钱希圣“枉是金鸡亲便坐,更抛珠被掩方床”,空洞乏味,不知所云;刘子仪“河鼓暗期随日转,马嵬恨血染尘腥”,矫揉造作,虚张声势。惟李义山“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开阖有度,承前启后,抚今追昔,冷峭深邃,有情有感,有理有味。相比之下,杨钱刘辈之作,直箧中枯骨耳。
是以西昆之弊,诗道之大蠹也。
或曰:“西昆锤炼修辞,淘洗典故。开宋诗之绪,承晚唐之惠。纵然浓丽薄情,岂无一得而惠于诗道乎?”
曰:“西昆之于修辞,或有继承,然实无发展,前人荫下,怡然寄生而已。西昆之惠,即晚唐之惠;而西昆之弊,非晚唐之弊。无西昆,晚唐之惠亦有以传;有西昆,则浮词滥典有所本,而后辈附庸风雅有所师也。故西昆之弊流播千古,而西昆之惠,实窃晚唐之功也。”
略察西昆,不难发现,西昆用事,为典而典;西昆属词,为丽而丽。故典愈丰而味愈薄,词愈丽而情愈瘠。通篇捏凑,既无情志更无理趣。
察今人拟作,每有典丰而意空疏,词丽而情寡淡者,正西昆之流弊也。此辈无西昆之闲情才调,拟西昆之芜靡诗风。以古奥为高明,却无学养;以浓丽为雅致,更无才情。剞劂拗牙,矫饰拼凑,时人不识。以为一时殊胜,清流古雅,立意深晦,人中第一;于是妄相谬举,一肆狂谀,扬尘舞蹈,吹嘘顶礼。使初学者迷,令有成者笑,岂不妄之甚欤?
西昆本不足为论,正以时人不知西昆之谬,徒效西昆之靡,以相高下,故存此议。
学诗一途,纵不得乐府以成趣,不咏古风以养格,亦可循梅欧而法苏黄;断不可沦于西昆窠臼,卖弄薄才,无学而迂,一入虚躁,再难出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