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
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年),柳永来到扬州。这里曾经是他少年时来过的旧游之地,记忆中的一些景物依稀还在。
鸣珂碎撼都门晓,旌幛拥下天人。马摇金辔破香尘。壶浆盈路,欢动一城春。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凤箫依旧月中闻。荆王魂梦,应认岭头云。
——《临江仙》
这首词显然是向官员投献干谒之作,与他旖旎谐婉的词风有所不同:少了几许“脂粉”味,多了几许“英雄”气。不过,其遣词用句,诸如“香尘”、“酒台花径”、以及“凤箫”、“月中”、“魂梦”等等,还是从骨子里透出几分轻逸、柔曼和华美。
“扬州曾是追游地,酒台花径仍存”,是的,扬州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公元994年,即宋太宗淳化五年,柳宜除去全州通判的职位,以善赞大夫的身份调往扬州任职,年仅十一岁的柳三变亦随之前往。从十一岁到十四岁,柳三变在扬州一待就是四年,直到十五岁,才跟随叔父回到故乡崇安,承欢于祖母膝下。
马所佩戴的鸣珂叮当作响,清脆的敲击声震动了京都城门拂晓的天空,仪仗队旗帜下簇拥着貌若神仙的朝廷大员。跨下骏马摆动金饰的辔绳,奋蹄踏破一路香尘。大道两旁茶酒相迎,欢呼声在春天京城的天空中回荡。
扬州曾是追随父亲宦游之地,宴饮的亭台以及花间的小路都还在。在月色下依旧可听到那妙如萧史、弄玉能致孔雀和白鹤飞舞于庭的箫声。应该记得,荆王刘贾当初建功立业的英雄之梦,就像岭之云那样高远。
柳永在这风月无边的扬州,自有一番艳遇。
是处小街斜巷,烂游花馆,连醉瑶卮。选得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绛唇轻、笑歌尽雅,莲步稳、举措皆奇。出屏帏。倚风情态,约素腰肢。
当时。绮罗丛里,知名虽久,识面何迟。见了千花万柳,比并不如伊。未同欢、寸心暗许,欲话别、纤手重携。结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
——《玉蝴蝶》
这首词写了美人和才子初次相见的一幕。
小街斜巷的秦楼楚馆中,柳永连饮几杯酒后有些醉意了。朦胧中,正遇到了一位“芳容端丽,冠绝吴姬”的美丽女子。既是吴姬之冠,莫非就是人们传说的谢玉英?
在那扬州城的秦楼楚馆内,柳永眼中的谢玉英貌美如花、清雅高洁。她红唇轻绽,一笑一颦、一歌一舞,都那样风雅迷人。走起路来莲步轻移,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高雅气质,却又难掩天生丽质,是当之无愧的花中之魁。
他觉着恍惚、眩晕,不知今夕何夕。世间怎会有美得如此令人心旷神怡的女子?她朱唇轻启,为他唱响一曲清雅之歌。再回首,又见她莲步轻移、水袖翻飞,为他跳起一支旖旎的舞蹈,风情万种。他眼里,她便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景,令他心旌摇荡。或许,这便是缘分。
走出身前精致屏帏,她袅袅娜娜地起舞,那种纤腰轻摆、随风飘逸的风采令人倾心。只一个轻倩的眼神,便勾得他神魂颠倒,无法自拔。虽对她谢玉英的美名早就如雷贯耳,却迟至今日才有幸得见其面。究竟,这是他之幸,还是他之不幸?
她含笑不语,舞动水袖,在他身边不停地转着圈,旋转,旋转,再旋转,只想为他舞尽今生所有的美丽,将他长长久久地留住。到底,是留得住,还是留不住?她发现,这男人的确与众不同,只为他一双柔情一露的眼睛,她便逃不开命运既定的安排。他陷入了她的温柔乡,她沉进了他的情意缠绵。他和她终是鸳鸯好梦,蝴蝶双飞,再也分不出彼和此。
他见了千花万柳,却没一个比得上她貌美婵娟。这场相遇让他等待了太久太久。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她,只有那个轻舞飞扬的女子。四目相对,两心相知。他与她,虽未曾携手同欢,却早已芳心暗许、情意缱绻。欲话别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伸过纤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含情脉脉地望向他欲言又止。默然无语间,她怅怅然转身,轻抚一曲《长相思》,有淡淡的哀愁结于眉间。乍然相逢,又要分离,怎能不让她愁肠百结?
也许,美人和才子的相遇相知是前世注定的吧。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
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击梧桐》
你有一对深深的甜美酒窝,姿姿媚媚、美丽动人;你那高雅格调和非凡容貌与生俱来。自从认识你以来,就好生看待,懂得你的心意。临别时再次相约欢会,约定的是愿许终身。又担心爱情容易破碎终难实现,不免千般忧虑。
近日寄来的书信,只是一些寒暄的客套话,苦于再也没有往日的唠叨絮语了。便听任别人相告,打算把临别相赠的盟约轻易地辜负。听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特别擅长词赋,他可是坐怀不乱、专情不二啊。试相问,日日夜夜思念的心爱人儿,你行踪不定,要去何处?
宋玉是风流才子,也是美男子。曾有“宋玉东墙”的逸事,说的是宋玉东邻有一女,登墙窥视宋玉三年而宋玉不与之交往。词中,柳永常自比宋玉。“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显然是表明自己就是专情的宋玉。同时,也委婉告诫对方自己是认真的,就看你如何取舍了。
这首词是对佳人“拟把前言轻负”时所发出的嗟怨。这段故事在《古今词话》、《绿窗新话》等宋人笔记中有不同记载。在宋人罗烨所著《醉翁谈录》丙集卷之二《花衢实录·柳屯田耆卿》中,有这样一则《柳耆卿以词答妓名朱玉》:
“耆卿初登仕路日,因谒福之宪司,买舟经南剑,遂游于妓者朱玉之馆。朱玉云:‘素闻耆卿之名。’倾意已待之。饮数日。偶值太守生辰,朱玉就耆卿觅庆寿之词。耆卿乃作词与之。及贺,太守闻朱玉所讴之词,大悦,厚赏之,乃询其作词之人。朱玉以柳七官人答之。太守谓朱玉曰:‘见其词而想其人,必英雄豪杰之士,宜善待之。’朱玉自是与耆卿恩爱愈恰。及耆卿解缆东去,临别,朱玉约以归日为款。及柳耆卿归,再访之,恰值朱玉有迎迓之役。柳意默默,遂书一小词于花牋之上以寄之。词名《西江月》。”
同时,在宋代皇都风月主人编的传奇小说集《绿窗新话》卷上《柳耆卿因词得妓》中也有这样一段描写:“柳耆卿尝在江淮,惓一官妓。临别,以杜门为期。既来京师,日久未还,妓有异图,耆卿闻之怏怏。会朱儒林往江淮,柳因作《击梧桐》以寄之,曰:‘香靥深深,孜孜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有怜才心素。临歧再约同欢,定是都把身心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近日书来,寒暄而已,苦没忉忉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妓得此词,遂负媿,竭产,泛舟来辇下,遂终身从耆卿焉。”
明代冯梦龙根据宋人笔记整理后,以小说笔法在所著《喻世明言》里写成一篇《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柳永与谢玉英的情爱故事在文中所载甚详。柳永宦游江浙时,江州有个当红歌女谢玉英平生最爱唱柳永的词。柳永时任余杭县令,途经江州在歌楼舞馆里结识了色艺俱佳、美貌温柔的谢玉英。在她的闺房里,柳永见到书案上有一册《柳七新词》,都是她用娟秀的蝇头小楷一笔一笔抄录的。柳永见了十分感动,与谢娘的一番晤谈也是十分投机,于是心底认定她是个红颜知己。激动之下,便握了她的纤纤素手表白了自己的一番爱意。谢娘也深为所动,发誓从此闭门谢客以待柳郎。
临别时,柳永与谢娘依依不舍,两情缱绻。柳永在余杭任上三年,始终未忘与谢玉英之约。任满回京时,他专程到江州与她相会。不想那谢玉英居然又接新客,陪人喝酒去了。柳永心里十分惆怅,于是便在花墙上赋词一首,述三年前恩爱光景,又表今日失约之不快,最后道:“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赋,试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谢玉英回来后,见到柳永词,叹他果然是多情才子,自愧未守前盟,就卖掉家私赶往东京寻柳永。
几经周折,谢玉英在东京歌女陈师师家找到了柳永。两人久别重逢,种种情怀难以诉说,于是便再续前缘。谢玉英就在陈师师东院住下,与柳永如夫妻一般生活。后来柳永出言不逊,得罪朝官,仁宗罢了他屯田员外郎。从此,柳永出入青楼舞馆,衣食都由歌伎舞女们供给,只求他赐一词以抬高身价。他也乐得以填词为业,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除了苏州、扬州,据说柳永还到过金陵。
据宋代罗烨《醉翁谈录》中记述,柳永有一天与朋友张生一起到金陵名妓宝宝家。那张生颇慕宝宝姿色,有些一往情深的意思。但宝宝对张生没有感觉,心中却属意当时一位富家公子。柳永与张生一同欢宴于宝宝家时,恰好那位富家公子早就在那里。当时宝宝不愿他们见到这位富家公子,就将其藏于密室。然后宝宝同柳永、张生二人喝了几杯酒,佯装喝醉而去就寝。实际上是与那富家公子私会去了。
朋友张生不解宝宝为何如此。柳永心中却明白了,就对他讲了一个故事:何仙姑独居仙机岩,一日曹国舅来访。二人正谈论间,吕洞宾飞剑驾云而至。国舅遥遥望见,怕吕洞宾对二人孤男寡女会面产生误会,便欲避开。何仙姑就将这曹国舅变为仙丹咽进肚里。吕洞宾到来后,与仙姑聊天没多会儿,汉钟离、蓝采和又来了,何仙姑就让吕洞宾将其化为仙丹吞到肚里。
蓝采和问吕洞宾为何一人在此独坐,洞宾说他刚路过休息。蓝采和就笑着说:“别再戏弄我了,你肚中自有仙姑,快让她出来见我。”仙姑只好出来了。汉钟离对蓝采和说,你道吕洞宾肚中有仙姑,不知仙姑肚中更有一人。大家便叫那人出来,结果曹国舅也尴尬地出来了。
故事说到这里,张生方悟到宝宝的心事,便与柳永一起离开。柳永走开前拿笔在墙上写了一首《红窗迥》和宝宝开了个玩笑: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
花心偏向蜂儿有,莺共燕,吃他拖逗。蜂儿却入,花里藏身,胡蝶儿,你且退后。
——《红窗迥》
词的表面是写春景。“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展示一片浓郁春意。“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静中有动,借蜂、蝶、燕、莺,渲染出了春景绚丽。
下面的“花心偏向蜂儿有”写蝴蝶戏花。“莺共燕,吃他拖逗”两句拟人情态,生动有趣,“拖逗”活画出莺、燕为花吸引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态。“蜂儿却入,花里藏身”这两句写蜜蜂采蜜,“藏身”二字活灵活现。最后两句以蜜蜂口吻写:“胡蝶儿,你且退后”,颇有妙趣。
此词用口语、俗语入词,对花儿与蜂、蝶、莺、燕的描写充满了情趣。难怪引发了人们的想象编出一番故事来。这种写法,就是后世津津乐道的所谓“柳七风味”、“屯田家数”。
这首词也显出柳永性情中的另一面:洒脱不羁、风趣幽默,嬉笑怒骂皆能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