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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谈词与诗:词未必易于诗》

谈词与诗:

词未必易于诗

诗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收录了从西周初期至春秋中叶之间大约500年的作品,既有流传在民间的歌谣,也有贵族文人的创作。经过孔子的收集整理后,保留了311篇,分为风、雅、颂3个部分。其中“风”共有160篇,大部分是民间歌谣,小部分是贵族阶层的创作;“雅”共111篇,又分为“大雅”与“小雅”,“大雅”中的作品多为上层贵族的作品,一般以叙事为主,“小雅”除了贵族创作还有小部分民间的歌谣;“颂”共有40篇,为宗庙祭祀之诗歌,不论表现的贵族生活还是平民的生活,多以叙事为主。

《诗经》是中国文学的起点,也是文学鼻祖,对后世各种文学体裁的发展,都有着不可磨灭的推动作用。

时代精神与“一代之文学”

唐诗与宋词是两个时代最伟大的文学产物,对于这两种文体的难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是这样评价的: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者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南宋词人陆游跋《花间集》说:“晚唐五代,诗愈发卑下,而倚声填词的作品却简练古朴,惹人喜爱只能作词却不能作诗,这是没法用道理说清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驳斥陆游说:“这一个人只能够举起70斤,非要举100斤就会摔倒,但如果只举50斤就运转自如。”意思是说,作词远比作诗要容易,对这样的说法,王国维不以为然,认为还是陈子龙说得有道理,宋人不知诗而勉强作诗,所以整个宋代没有诗,但是他们的喜怒哀愁,在心中涌动的各种无法抑制的情感,大部分都可以通过词来表达,所以他们的词作分外精致。五代时期的词之所以也颇有成就,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序》中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每一个时代都有代表这个时代精神的文体,任何一种文体的嬗变趋势都是始盛终衰,文学的发展是漫长而潜移默化的,而朝代的更迭却可以在转瞬间完成,因此以时代来划分文学并不科学。

陆游的《花间集·跋》注意到,晚唐五代时期词体开始兴起,却正值诗体衰微之际,所以提出一个时代的文学创作“能此不能彼”的问题,也就是说,一个时代兴起了某种新的文体,通常也意味着旧文体的衰落。与此相应的是,一个诗人擅长某一种文体,而对其他的文体就比较陌生了。《四库全书总目》对陆游跋文的反驳,其实已经偏离了陆游的本意。以举重为例,来说明写诗就好像一个只能举70斤的人非要去举100斤的重物,故会感到吃力,而填词就好像只举50斤的东西,自然觉得轻松,以此来说明诗难词易的观点。

王国维认为四库馆臣的说法堪称“甚辩”,举重的比喻并不妥当,以此来说明诗词之难易轻重,就不免流于妄谈了。王国维援引明代陈子龙的《王介人诗余序》分析宋代诗词兴替的原因,来作为自身论点的依据。陈子龙认为宋词的成就之所以比宋诗要高得多,就在于宋人对诗歌的定位发生了问题,更喜欢以词体来抒发喜怒哀乐之情,诗多用来将议论说理,于是“无意”间促成了宋词的发达。陈子龙以情感为本位来分析宋代诗词的不同,是具有一定道理的,只是忽略看宋诗的议论化其实也是诗体发展的一种必然。王国维择取陈子龙的情感本体论,是为自己文体更替规律的观点作为论据,并不是要探讨宋代诗词到底孰优孰劣。

文不分高低贵贱

在古代,文体有雅俗之分。文为第一,诗为二,词排在文和诗歌之后,戏曲和小说则被认为是较为低鄙的文学体裁。王国维以其进步的文学观和创新思维,对各种文学形式一视同仁,打破文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传统思维。

文学是丰富多样的,更是发展的。唐诗的繁盛与唐代散文的出色并不矛盾,唐诗的成就固然高,但我们要看到,唐初的诗歌依然带有南北朝时期浮华萎靡的遗风,只以盛唐时期的诗作来代表整个唐代诗歌亦是不全面的。

对于文体的始盛终衰,王国维还发表过这样的观点: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从某种程度而言,一部文学史即是一种文体兴衰、交替的历史。王国维的这则撰述,是在探索文学发展的规律等诸多问题。

从四言到楚辞,再到五言,最终发展为七言,从古诗发展为律绝,再发展到词。在对文体嬗变规律的描述,王国维将其划分为两个方面:先是在“古诗”的范围内,列出从四言到七言的发展过程,之后再将“古诗”与近体诗、词划分为另外一个过程,最后把“词”作为韵文文体的终结。

在叙述文体兴替的过程里,王国维所用的这个“敝”字很值得注意。所谓“敝”,就是指文体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并拘为定式的“习套”。这样的“习套”越顽固,程式越烦琐,对诗人真情性的桎梏也就越多。如此一来,该文体势必会衰落。王国维的这个“敝”字,的确反映了文体程式化倾向所导致的必然结果,但这个“敝”字也容易被误解为,一种新文体若要产生,旧文体首先要衰落。

事实上,文体的演变并不是简单地以新文体替代旧文体。譬如楚辞的诞生,与四言诗的“敝”无关,而是楚地的民风民俗催生出来的;再譬如词体的产生,不仅由于近体诗的衰落,而且同音乐体系的转变也有着颇为密切的关系。另外,在宋代及后世,古诗、律绝、词并存,一直是文学界的常态。可见,“敝”并不足以解释文体嬗变规律的全部。

王国维虽然承认始盛终衰的规律,但整体来说,并不能得出后不如前的结论。表达情感的艺术是不断变化不停发展的,文体不过是为这种情感表达提供一种载体而已,作品有好坏之分,但文体本身并无尊卑优劣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