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欧阳修词:
词本前人而尤工
在王国维短暂的治词生涯中,随着词学思想不断发展,他所推崇的作家几经变化,但欧阳修与秦观是他一直钟情中意的。1905年,王国维校点《周氏词辨》时,把晏殊、苏轼、欧阳修、秦观同列为喜欢的北宋词人。1906年,当他写《人间词甲稿序》的时候,这份名单少了晏殊,增加了周邦彦。后来王国维又说:“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几经变换,王国维对欧阳修与秦观一直钟爱有加。此外,还常常将二人合而论之,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王国维以“意境”为标准,认为欧阳修以“意胜”,秦观以“境胜”。本节就先来探讨欧阳修的“意”。
欧语工在何处
欧九《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欧阳修排行第九,所以也称欧九,此处点评的出自《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么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晁补之,字无咎,晚号归来子,北宋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评本朝乐章》中说:“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出’一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王国维则把欧阳修的词与冯延巳的词作对比,认为欧阳修的语言要更加精巧。
王国维论境界不仅注重名句,也注重名句中的字眼,尤其是那种以一个词而使整个境界活起来的艺术效果,此则评说欧阳修用字之精妙,以一个“出”字而带出境界。
“出”字之妙,率先由晁补之提出,然而晁补之感受到了其中之妙,却未能说出妙在何处。王国维在这里也没有解释,但结合《人间词话》的整体语境来看,“出”的妙处就容易理解的。正如王国维分析过的“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云破月来花弄影”之“弄”,“出”也是能以一个动词而将环境和氛围渲染出来。
欧阳修此句乃是写在船上所见岸边之景,岸边的绿柳、柳外的小楼、楼外的秋千,三种景物共同组成了一幅静中有动的画面,一个“出”字将秋千的动态,在静态的杨柳与小楼的映衬一下子灵动起来,令整个画面的重点都鲜活了。所以,尽管只一个简单的“出”字,就已经有了点化情景的效果。
类似的用法,王国维认为已先见于冯延巳的“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了,但欧阳修的用法要更显工致。冯延巳的句子虽然也包含了柳树、画墙、秋千三种意象,然而杨柳与画墙的结合不如欧阳修一句“绿杨楼”来得浑然天成,再者,“秋千出画墙”所形成的视觉效果就不仅仅是秋千,而是兼带包含了画墙的意象,因此,秋千之“出”在欧阳修的词句中更具有中心位置,效果也更好。
欧词的沉着与豪放
王国维对欧阳修词的情感表现是极力推崇的,他对欧词的评点经常能透过表象直取精神内核,其中最为经典的当属“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欧阳修的词作之所以能将豪放与沉着融为一体,是因为欧词表面上虽是一种遣玩的意兴,其中却又隐藏着对人生无常的悲痛慨叹。王国维称赞欧阳修的作品“夫古今人词之以意胜者,莫若欧阳公”,或许过于主观,但欧阳修的确是担得起“意胜”的评价。
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首《玉楼春》也是欧阳修的代表作之一,作于景祐元年(1034)三月欧阳修西京留守推官任满离洛之际,和亲友话别时,心里满是凄凉,在离筵上拟说归期,却又未语先哽咽住了。首先“拟把”“欲语”两词,将宾主之间不忍说出的惜别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然而人生不能处处遂人愿,所以别离之际即便“春容”“惨咽”,但并没有过分沉溺在一己的离愁别绪里,而是推己及人,将离别之苦推向更广阔的主题。他清醒地认识到,离愁别恨是与生俱来的情绪,与风花雪月无关。因此,离别的歌不要再翻新曲了,一曲足以令人痛到肝肠寸断了。
抒发离愁别绪这一主题的作品很多,但欧阳修的这首《玉楼春》最为突出,既有悲情凄凉,又有豪情万丈,寄寓了词人对美好事物的爱恋与对人生无常慨叹。开头的“樽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两句,是对当下情境的直接叙写,同时又通过遣词造句的奇思令词中又显出一种特别的意境。“樽前”本该是欢乐的场合,“春容”亦当是出色的人物,而在“樽前”所要述说的却是遥远的“归期”,于是“樽前”的欢乐与“春容”的娇美,顿时被伤感的“惨咽”所取代。在这种转变与对比之中,隐约可见欧公对美好事物之爱赏与对人世无常之悲慨二种情绪以及两相对比之中所形成的一种张力。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归期说”之前的“拟把”二字,而在“春容”“惨咽”之前则有“欲语”两个字,令整首词的层次更加丰富,“拟把”只是心中所想,而“欲语”则是张口欲言之际。二句连言,可见宾主对“归期”都是不忍去想、不忍去说的。
所谓“人生自是有情痴”可以这样理解,古人有云“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所以晚清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亦曾说过“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这正是人生之自有情痴,原不关风与月。这两句虽是在反思自己,可实际上却更加凸显深情难解。
这般情痴同上面两句使人悲咽的离别之情暗相呼应,于是下阕开头便说“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且莫”二字的劝阻之辞写得十分恳切,刚好用来衬托后面“肠寸结”的哀痛感伤。但到了最后两句却突然变了情绪,愁肠百结变成了“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的遣玩的豪兴。欧阳修这一首《玉楼春》,要表达的明明是离别的不舍,然而词风一转,他不仅要把洛城花看尽,还突然生出一股豪情。“洛城花”虽美却终有“尽”的时候,“春风”再美终须一“别”,因此在豪宕之中又实在隐含了沉重的悲慨。
所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欧阳修的这几句“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这不仅是《玉楼春》一词的妙处,也是欧阳修创作的主要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