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外物:
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
孔子认为,“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强调诗歌的政治教化作用。《毛诗序》要求诗歌应具备“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作用,并在“发乎情,止乎礼仪”的前提下起到“美刺”作用。曹丕的《典论·论文》中提出“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到了唐宋时期,文学家又明确提出“文以明道”“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到了清末民初,出于自强图存的时代要求,文学又成为开通民智的武器。纵观整个中国文学史,政治教化一直是文学艺术最主要的功用。
王国维作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人,也是最早接受西方美学思想,并将其与中国传统美学融会,以传统方式表述西方美学理论观点的人。“非功利”是王国维美学理论的核心,也是其整个美学理论的基础。在王国维看来,文学美术确实是有一定的教化作用,但更应当是非功利的游戏,王国维的这则理论对于统治传统美学几千年的“文以载道”说,是一个巨大的突破,中国美学史从此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文学者,游戏的事业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亦不可缺一也。
这则词话就物我关系立论。所谓视外物为“游戏之材料”,意在区分物与我之间的界限,物既然是游戏之材料,那么诗人与外物主从关系自然就明确。然而,作为“游戏之材料”的外物,毕竟是诗人借以抒发自身情感的基础,不明外物之情,自然难通诗人之情,因此热心游戏于外物之中,是必不可少的阶段。热心于游戏,所以说“诙谐”,“严重”则是严格区分物我。“诙谐”与“严重”乃是文学创作成功的必经之路,因此王国维认为“不可缺一”。
王国维在此前的作品《文学小言》中已经明确指出:“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馀,于是发而为游戏。”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王国维又说:“若夫最高尚之嗜好,如文学、美术,亦不外势力之欲之发表。希尔列尔既谓儿童之游戏存于用剩余之势力矣。文学美术亦不过成人之精神的游戏,故其渊源之存于剩余之势力,无可疑也。且吾人内界之思想感情平时不能语诸人或不能以庄语表之者,于文学中以无人与我一定之关系,故得倾倒而出之。易言以明之,吾人之势力所不能于实际表出者,得以游戏表出之是也。”
将两段文字对勘可以发现,王国维所谓的“游戏”,就是不汲汲于争存,也是王国维心目中“诗人”的基本前提。一些情感受限于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关系”,因而无法表述,只好在文学的世界里尽情宣泄,王国维的纯文学观点由此可见一斑。在王国维看来,艺术既然是倾诉真情实感的精神游戏,自然可以不囿于功利的束缚,从而展现出游戏般的色彩。
对西方美学观的吸收融通
与中国的“文以载道”不同,非功利长期占据西方美学传统的主流地位,康德、席勒、叔本华都强调文学艺术无关实用的观点,王国维“非功利”的思想主要来自这三位德国哲学家。
康德美学是西方美学从古典到近代的分界线,他提出“审美无利害”的命题,真正使美学从伦理学、政治学中独立出来,他在《判断力批判》中充分证明了艺术的自主性。康德说:“凡是我们把它和一个对象的存在之表象结合起来的快感,谓之利害关系。因此,这种利害感是常常同时和欲望能力有关的,或是作为它的规定根据,或是作为和它的规定根据必然地连接着的因素。”康德认为,艺术可以促进人的和谐发展,是使人从必然通向自由之路的手段,应该摆脱庸俗社会学。
席勒直接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以此论点为支点,提出了文艺的“游戏说”,王国维的“文学者,游戏的事业”正是由此得来的。席勒认为“艺术是自由的女儿”,“美什么也达不到,除了从天性方面使人能够从他自身出发为其所欲为——把自由完全归还给人,使他可以是其所应是”。美的终极目标是实现人性的完满,其本质是无利害关系的自由游戏。
叔本华的美学理论,发扬了康德、席勒的学说,把摆脱一切利害关系,作为达到纯粹直观事物本质——理念的唯一条件,认为真正的文学艺术作品,不能受到任何与个人利害有关的任何影响。叔本华的哲学思想是非理性的,认为只有通过直观,才能认识到世界本体的意志的本质。在叔本华看来,审美是发生在“离开事物对意志的关系而把握事物时,所以也即是不关利害,没有主观性,纯粹客观地观察事物”。
王国维受叔本华影响最大,他用“欲者不观,观者不欲”来概括审美直观的主观条件,认为人的审美判断,在不计审美利害的条件下方能成立,达到美的领域。此外,王国维对康德、席勒的主张也多有研究,这些观点对王国维的影响是相互渗透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次强调文学的独立价值,并以审美非功利说为中国传统诗学理论注入了活力,他的美学理论是我们永远宝贵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