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得句胜得官——读陈人杰词
唐代诗人郑谷有诗云:“相门相客应相笑,得句胜于得好官。”南宋末,青年词人陈人杰有一阕《沁园春》发挥了这个意思: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如得官。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鸟兽,飞动毫端。水到渠成,风来帆速,廿四中书考不难。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杜陵老,向年时也自,井冻衣寒。
这是一阕议论文式的用典较多的词。大概意思是:写诗不会是使人穷困的根本原因。人们常说,得一首好诗,胜过得到一个官职。一首好的诗篇,能使郁郁葱葱的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能使栩栩如生的鸟兽虫鱼飞动其间,使欣赏者仿佛进入一个生机盎然的天地。就是像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着名将领郭子仪,后来官居宰相,掌控国家近三十年,经历了尚书省吏部考功司大小二十四次考核,被唐德宗评价为“四朝柱石”,惹得上下朝官、地方官称慕不已,那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当官嘛,打下基础,形成势头,那不过是水到渠成、顺风顺水的事。倒是诗词作品,那是天地间可以感觉、难以捕捉的清朗之气的凝聚物,这种东西造物主是最舍不得施舍予人的,因此它特别珍贵。
下片陈人杰继续论述作诗做人的对立。他说汉朝宣帝扶持的金、张、许、史四大家族,曾授予他们显赫的高官厚禄,让当时的人眼馋羡慕,其实那不过是一帮等闲浊物,并没有给后人留下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接下来数到南朝宋、齐、梁、陈四代,由当时不可一世的王、谢、庾、顾四大家族轮流掌管天下,可也就是那么几十年,像舞台戏子,忽上忽下,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到现在谁还记得他们姓甚名谁。西子湖边,那是京师重地,多少风云人物你来我往,但流传下来的,却是离群索居,在孤山种梅养鹤、写诗填词的林逋。历朝历代被主流社会称道的上层高门大户,他们或者一门数官,家族集会时,五品以上朝官上朝手执的象笏可以在床榻上重叠摆成一堆;或者围坐一起的人头戴的都是象征贵族身份的蝉冠,足见其门庭的煊赫。但这些都算不上什么,还不如有一首新诗流传世间,那么让读者清新,让诗人骄傲。世人皆知的“诗圣”杜甫,一辈子穷愁漂泊,当不上官,发不了财,儿女冻死饿死,盖间草房还被大风吹飞了屋顶,本来是穷得无米下锅,却向旁人说是井冻无水做饭。但那又怎么样,人家留下了多少让人赞叹不已的诗篇,被后人称为不朽。
在中国历史上,官员诗人一身兼者不计其数,但官声诗名一样特别显着的不多,如北宋的欧阳修、王安石是尽人皆知的。唐代的王勃、王维、韩愈、柳宗元、刘禹锡、杜牧、李商隐,宋代的晏殊、苏轼、秦观、黄庭坚、陆游、辛弃疾、元好问等着名人物,都是诗名远胜官声者。在他们身上,二者并不对立,诗词很自然地成为他们抒发内心喜怒哀乐的工具。如初唐诗人陈子昂,他一首《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仅二十二个字,却把人世孤独、官场失意、前途渺茫的内心痛苦全表达出来了。
到底是诗使人穷还是人穷写诗,针对这个问题,欧阳修有过一段议论,他说:“文人内藏禀赋而没有机会施展抱负时,他们往往喜欢到大自然中,看山水草木花鸟,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当他们内心郁积了很多忧思感愤,看到官场民间的很多阴暗面时,便会用诗词抒发怨愤,讥刺时弊,从而把常人体会不到或者难以说出的话很艺术地表达出来。所以诗词是越穷越工,倒不是诗词使人穷困,而是诗人经过艰难穷困的折磨,有了更深体验之后的作品,更能打动人。”
有人曾说,假使王安石不当宰相,他会有更多闲暇时间充分发挥他的文才,写出更多的好诗文。更有人说,苏东坡如果不遭罪,就不会到黄州,那就不会产生优美绝伦的前后《赤壁赋》和千古绝唱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刘禹锡如果不是反复遭贬,就不会那么激愤,写出脍炙人口的桃花诗。屈原如果不被流放,也不会有《离骚》。
这些话也许都不错,只是时光不会倒流,过往的人生也不会另外设计,重新来过,以资验证。
隋唐以后,实行科举选官,官员几乎都是文人,一千多年来在文学史上不朽的作品,大多是这些文人官员创作出来的。很多落选的文人边考边骂,边骂边考,只要考不上的一天都在骂,骂生不逢时,骂斯文扫地。南宋词人戴复古终生布衣,深深感叹“千首富,不救一生贫”。当官失意的也骂,如与戴复古同时代的杨万里,他有一首名为《戏笔》的诗很有名:
野菊荒苔各铸钱,金黄铜绿两争妍。
天公付与穷诗客,只买清愁不买田。
古往今来,很多落寞文人都会把自己和官场对立起来,拼命抬高文人产品——诗词的作用价值,拼命贬低官员的地位和作用,以此发泄内心极端的不满。陈人杰这阕《沁园春》正是反映了这种思想情绪。
陈人杰另有一个名字叫经国,从小很会读书,在乡里小有名气,自己也以才气自负。可是无论参加官员子弟的内部考试还是公开的科考,都没有结果。在辗转应试的途中或闲暇漫游,他先后到过安徽、江苏、浙江、湖南、湖北,所到之处皆登高览胜,凭吊古人伟业,抒发少年壮志。他可能特别喜欢《沁园春》这个词牌,在若干阕《沁园春》中,他居高临下,放言评述三国时的孙权、刘表、刘备、刘琮、曹操,评价东晋、南朝的得失,言词中借古讽今的意味十分明显,同时怀才不遇的苦闷,建功立业的雄心也表现得很充分,如《沁园春·丁酉岁感事》下片末几句:“叹封侯心在,鳣鲸失水;平戎策就,虎豹当关。渠自无谋,事犹可做,更剔残灯抽剑看。麒麟阁,岂中兴人物,不画儒冠。”陈人杰直抒胸臆,表明自己早有为复兴国家赴汤蹈火、建功封侯的雄心壮志,只是没有机会,自己有必胜的破敌方略,但奸臣当道,不被采用,只能像当年辛弃疾一样在屋里、在夜间挑灯看剑,自己更像搁浅海滩的巨鲸,不能动弹,还要忍受虾虫的叮咬戏弄。
不过陈人杰年轻气盛,并不绝望,最后大声诘问,我不相信,难道国家祭祀创造了丰功伟绩的已故大臣的麒麟阁,就不供奉文官的图像和席位?这表明词人寄托很高,心志很高,希望成为经天纬地的人物。
也是在一阕《沁园春》里,陈人杰用非常诙谐有趣的笔调借与杜鹃对话,表达出他渴望仕途,要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几乎在所有诗词里,杜鹃都扮演悲鸣角色。这是因为传说战国时蜀王杜宇自号望帝,被迫把帝位禅让给大臣鳖灵,不得已退居山中,死后灵魂化为杜鹃悲鸣不已,直至啼血,其声似说“不如归去”。在词中杜鹃依旧劝他不如归去,词人大光其火,吵架一般高声质问:你一天催人归去,你自己羽毛齐整,蜀地非遥,为什么不趁着东风赶紧归去,只会在他乡树端没完没了地叫唤,有什么出息!你应该知道朝代更替、盛衰轮回是自然之理,每一辈人都有自己打拼的天地,难道我还不知道自己该行该藏,要你这样老在我耳边聒噪!等我走上仕途一试身手,功成名就封了侯爷,那时不用你催,我归去未迟。
好一个理想远大、朝气蓬勃的有志青年,可惜天命不假,他只活了二十五岁便赍志而殁,真让人扼腕叹息。不过从词中可以看出陈人杰自视很高,且性格刚强,锋芒毕露,说话移山填海非常极端。写诗就是写诗,和现实生活中做人不一样,一般而言,经验告诉我们这种性格很难与人相处。而从政如果不善与人相处,谁都不放在眼里,把上下左右的人都得罪了,大家都不愿意与他共事,身边无人,那他还能成就什么伟业?一只骄傲的公鸡只能自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