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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籍《凉州词三首》作品鉴赏

张籍《凉州词三首》

以工于写乐府诗而深为白居易推重的张籍(字文昌,约 766—830),是一位关心时事和社会问题的诗人。他所写的绝句中有三首《凉州词》,反映了中唐时期国势衰微、疆土日蹙的现实。下面是三首中的第一首:

边城暮雨雁飞低,芦笋初生渐欲齐。

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

诗的前两句写眼前景物,同时点出了地点、时间、天气、季节。首句“边城暮雨雁飞低”,把人的视线引向一群低飞的鸿雁,并使人看到这群鸿雁是飞在边城之上、日暮之时、阴雨之中。次句“芦笋初生渐欲齐”,再把人的视线引向一片出芽的芦苇,并从芦苇的长势说明已是春暖季节。这前两句:一写从边城仰望的天空景,一写在边城俯视的地面景,都是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的景物。诗的后两句则把诗境扩展到寥廓遥远的大漠彼方,一直把诗思推到视线之外。

第三句“无数铃声遥过碛”,写的是在沙漠上缓缓行进的一队驮运货物的骆驼,但句中却并没有出现骆驼和押运人员的形象,只有从沙漠上遥遥传来的络绎不绝的驼铃声。这是以声传影、因声见形的妙用。诗句只需写铃声之传来,读者自会凭联想把声音转化为形象,自会在脑际浮现一支连延不断的驼队渐行渐远的图景。而作者之所以为驼铃声所吸引,其诗笔之所以转向那一串飘荡在沙漠上的铃声,是因为他身在边城,蒿目时艰,他的一颗沉重的心已随那逐渐向西方消逝的驼铃声而越过了沙漠,驰向那曾为唐代通向西域要道的河西走廊,飞到那虽然远在视线之外、却时时进入思念之中的安西四镇(治所在今新疆库车)。诗的末句“应驮白练到安西”,正是作者的情思所注,也是这首诗的点睛之笔。

唐代自安史乱后,陇右道(辖今陇山以西直至新疆西部)东部各州县先后陷于吐蕃。至德宗贞元六年(790),安西也为吐蕃攻占;这时作者约二十五岁。这首诗大约写于穆宗长庆(821—824)年间,作者近六十岁时,安西已经陷落了三十多年。听到这西去的驼铃声,曾身历这段史事的作者不能不神与俱往,不能不想到国运的衰微,想到那条经由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从而想象这支西去的驼队应当还是驮运白练经由这条大道远去安西,而安西却久已沦为异域了。在这“应驮白练到安西”一句中,含有无穷感慨、无穷悲愤。作者在另一首《泾州塞》诗中也曾致慨于“道旁古双堠,犹记向安西”。以之与“应驮”句合参,可以进一步体会作者的感情,推知他的悲慨之深。

这首诗以《凉州词》为题,有的选注本就把上半首“边城”两句解释为写凉州(州城在今甘肃武威)景色,但联系三首中的第二首:

古镇城门白碛开,胡兵往往傍沙堆。

巡边使客行应早,每待平安火到来。

可见诗中所写的“边城”,只是当时与吐蕃对峙面向沙漠的一座城镇;它不可能是凉州,因为作者写这首诗时,凉州早已为吐蕃侵占,而下面的第三首诗正是为此而写:

凤林关里水东流,白草黄榆六十秋。

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

凤林关(今甘肃临夏西北)在唐代陇右道的河州(州城在今甘肃临夏)境内,位于黄河南岸。安史乱前,唐王朝与吐蕃东部的接壤处原来在凤林关之西,自代宗初年以后,早就退到凤林关之东了。诗的起句“凤林关里水东流”,暗示的正是这一事实。这时唐王朝的边境已退缩到泾州(州城在今甘肃泾川北)、岐州(州城在今陕西凤翔)一带。明写、实写这一事实的诗句,有上文曾提到的《泾州塞》诗中“行到泾州塞,唯闻羌戍鼙”两句;还有大致与张籍同时的诗人元稹在《西凉伎》中所写“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原州为吐蕃侵占后,置行原州于泾州境内的临泾,即今甘肃镇原),以及白居易在《西凉伎》中所写“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这句诗也是写这一事实,但不是明写而是暗写,不是实写而是虚写。句中的“水东流”三字则叹时间的流逝,也就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的意思,从而引出下句“白草黄榆六十秋”。这第二句中的“白草黄榆”,既是描摹眼前景物,为诗句点染颜色,也形象地以草木荣枯表现春秋代谢。一、二两句合起来,作者慨叹的是:凤林关里,流水无情,草木无知,年年春去秋来,甲子周而复始,已经过去六十年了。而作者之所以从河水东流、草木变衰这些象征岁月不居、季节更迭的自然现象,归结为“六十秋”这样一个具体数字,因为吐蕃全部占领包括凉州在内的陇右道东部在代宗广德(763—764)年间,到写这首诗时,相距已有六十年之久。提到这样一个对作者来说极其沉重的数字,他的一腔悲愤是难以抑制的;这就逼出了直抒愤情的后两句诗:“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

这后两句诗正是全篇的主旨所在。如俞陛雲《诗境淺说》续编所解释,作者所谴责和讽刺的,是那些在边境上空自“坐拥高牙,都忘敌忾”的将帅。与这两句诗立意相似的有白居易在《西凉伎》中所写“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以及元稹在《西凉伎》中所写“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没尽

空遗丘,……西凉之道尔阻修,连城边将但高会,每听此曲能不羞”。凉州是唐代通西域要道上的重镇,在经济、政治、军事上有其特别重要地位。从岑参“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元稹诗“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西凉伎》),可见它当年的繁盛。此时,陇右河西的大片疆土已经全部沦陷,而这首诗只以“取凉州”为念;这既是最后要以“凉州”两字点题,也是以凉州来代表整个陇右河西的失地。至于就这后两句的承接关系而言,“边将”句是衬垫和加重“无人”句的。当然,句中所说的“主恩泽”,其实是国家和人民的恩泽。有了这一句,才更见“边将”之失职,也使终篇处所提出的谴责和讽刺更有分量。

以上张籍的这三首《凉州词》,展示的是中唐时期江河日下的国势和政局,表达了在那样一个局势下,作者所怀的哀时伤世的心情、还我河山的愿望。这一内容,也见于其他中唐诗人的作品如前面举引的白居易、元稹的《西凉伎》中。这正是那个时代的声音。

在张籍写这一组诗的将近三十年后,到宣宗大中五年(851),沙州人张义潮乘吐蕃内乱,率领不甘心受吐蕃奴隶主统治和压迫的军民起义,终于收复了广大的河西陇右地区。晚唐诗人薛逢也写了一首《凉州词》:

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

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这段历史说明:民族宿愿总有实现之日,人民积愤总有爆发之时,至于那时的唐王朝,则已经摇摇欲坠,面临覆亡的前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