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
周 昙
不识囊中颖脱锥,功成方信有英奇。
平原门下三千客,得力何曾是素知。
从自荐到自刎,毛遂在史书中存在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
作为一则脍炙人口的成语的当事人,两千多年来,勇于自荐的毛遂为众多身负治世之才的人们津津乐道。木秀于林,首先要有厚重扎实的根基,这是自荐的基础;同时要有挑战风雨的勇气,这是自荐的前提。秦军汹涌的铁蹄将赵都邯郸围得水泄不通,身为赵国的王储,平原君赵胜忧心忡忡,怎样才能合纵比邻而居的楚国破解赵国之围呢?他想到了自己的门客。在金戈铁马的战国时代,豢养门客不仅是彪炳身份的时尚,更是权术与政治的需要;而那些寄居在王室贵胄府邸的门客也都大多身怀绝技,希图在政治外交的关键时刻一显身手。战争的鼓点越敲越紧,在二十个赴楚谈判的门客名单中,已有十九人赫然在列,而最后一个人选却迟迟未决。这是个多少有点戏剧性的机会,我无从知晓它是历史的真实,还是司马迁的刻意渲染,总之,正是这最后一个名额,让我们记住了一个名字——毛遂。“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仆员而行矣。”(《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当毛遂的声音异常响亮地砸在地上的时候,人群中爆出一阵哂笑,而平原君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门客好像也并不感兴趣:“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颂,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在平原君看来,真正的人才就是一支锋利的锥子,一个三年都默默无闻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担这项出使楚国的重任的。然而,毛遂并没有因此退让,他对平原君说,他就是那把令人期待的锥子,而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脱颖而出的机会。对于毛遂的这个请求,平原君最终同意了,在二十人的出使名单中,毛遂成为最后一个入选的门客。言简意赅的《史记》在这没做更多的铺陈,但我们仍旧能看清文字背后平原君那怀疑的眼神。
事实证明了毛遂自荐的底气。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楚王一边饮着酒,一边在表情漠然地听着平原君的乞求,始终没有出兵救赵之意。而彼时,随行的门客也都噤若寒蝉不知所措。金丝的幔帐在燥风中飘荡,揶揄着这支来自赵国的使团。就在此时,毛遂从缄默的人群中横空跳出,直奔台上,面对骄横的楚王和尴尬的平原君,毛遂仗剑而呼:“纵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纵,日中不决,何也?”(《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这一声断喝,着实需要一番勇气,正午的阳光很刺眼,此时不仅楚王被这个不速之客震得目瞪口呆,就连平原君本人也在错愕万分地看着毛遂。“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遂手。”当一道剑气直逼楚王的头颅,楚王的杯觥呯然坠地,而此时,毛遂在进行一番无懈可击的形势分析之后,势单力孤的赵国使团反客为主,出兵求赵已然成为破解楚国之危的必要前提。歃血为盟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轰鸣于朝堂之上,平原君和他的团队凯旋。“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在尊毛遂为上宾的同时,平原君开始怀疑起自己识才的眼光。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赴楚归来的毛遂一鸣惊人,而平原君看毛遂的眼神中也平添了更多的内容,这是一种期待的眼神,一种信任的眼神,在平原君看来,毛遂已然成为一件克敌制胜的武器,一味屡试不爽的灵丹,殊不知,正是这种盲目的乐观折断了自己新生的羽翼。公元前256年,就在毛遂自荐的第二年,燕国大将栗腹率兵大举攻赵,赵国再次告急。这一次,毛遂已经无需自荐,在率军御敌的名单中,平原君赵胜首先想到的就是毛遂。在马嘶弓鸣声里,只有口辩之才而无孔武之力的毛遂是如此无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国的士兵在燕国的战车下血肉横飞却毫无应战的对策,当十万赵军被隳突成天边的晚霞,毛遂长叹一声,拔剑自刎。还是那柄当年挟制楚王的剑,还是那柄曾经杀鸡歃血的剑,此刻,剑光闪过,呵出的却是一道殷红的遗憾。
我们无法从史料中看到毛遂自刎后平原君赵胜的表情,但他那句“胜不敢复相士”却定格成史书中沉重的一角。当年,在挑选门客时,平原君的眼光就混浊不清,是毛遂自己创造了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派毛遂统军御敌,是平原君亲自赋予的机会,但正这个“机会”,最后却被一摊鲜血和十万具尸骸涂抹得惨不忍睹。究竟是谁的过错?凭三寸之舌,毛遂成为纵横外交之才,却无仗三尺剑冲锋陷阵之能,最终杀死毛遂的并不是燕国的强弩,而是不会知人善任的平原君。凉风骤起,落木萧萧,在混沌的目光中,平原君连一粒沙都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