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牧歌
文人的交往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因人而读其文,一种是因文而识其人。我与刘频先生素昧平生,对他的人生状况一概不知。但当他的朋友寄来他自编的诗集《浮世清泉》,问我能否为之作序时,我不免犹豫,甚至还想推托。因为我们连一面之交都没有,为之作序,我能说些什么呢?
及至抽了一点时间,读完这本诗集的校样时,我顿觉像是重逢了一位久别的故人,对陌生的刘频,平添了几分亲近。
十五年前,我的诗集《南歌》在作家出版社出版。我在自序中说:“这个时代可能不再需要诗歌,但我个人的生活却不能没有诗。”我这里指的诗,既是广义的,即饱满而恬淡的诗意生活,也是狭义的,即借助诗歌的写作活动,让心灵保持一种抒情的能力。
我这种诗歌的观点,可能为当今的诗坛所不屑。一些年轻的诗人,并不认为抒情是新诗的基本要素了。可是,我从刘频的谈诗的文章中,找到了知音。他说:“抒情是诗歌的特征性表达方式。九十年代以后,很多先锋诗人受爱尔兰诗人希尼的影响,在诗歌作品里加强了叙述和细节描述的成分。但这些叙述和细节描述的成分,归根结底还是服从抒情的。抒情要把握好感情的浓度,这好像清水泡茶,茶叶放少了,茶就淡而无味;茶叶放多了,茶就浓得苦涩;茶叶放得恰到好处,茶就沁人心脾,回味绵长。”
刘频认为,抒情既是诗的本质,也是诗的表现手段。浏览古今中外优秀诗人的作品,我们会感觉到他们心灵的震颤。诗人的心灵敏感而又固执,脆弱而又坚强,连缀它们的便是无法复制的且又是从头开始的情感。多年前,就有人说,一个成功人士,不但拥有一流的智商,同时也必须有一流的情商。智商的高低决定一个人的能力,情商的多寡决定一个人的性格。大凡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必定拥有悲天悯人的精神,这不仅是价值的取向,也是道德的力量。
在刘频的诗歌中,我们能看到这种力量:
在西五区的气候里,我感到水土不服
我只能用十里蛙鸣,一百里稻香,一千里月光
来填补北京时间和美国东部时间的巨大时差
《北京时间》
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挖掘出这一条泥土的河流
惊蛰、谷雨、芒种、立秋……二十四个节气的桨声
从这条肥沃的河流悄悄流过
《谈谈蚯蚓》
在白天,当他用浆刀糊好一块砖的时候
他同时完成了对糊口这个词的准确理解
一顿简单清苦的饭菜
似乎前生来世,等待了许久
《穷人的晚餐》
红葡萄酒,要加冰块,一个时代的
后半夜
要让它慢慢凉下来
《一座城市的下半夜》
在刘频的诗集里,这样的诗句很多,从中可以看到他敏锐的抒情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坚持人文传统的诗人。在接受一个网站的访谈时,他说过这样的话:“不论梨花体诗歌还是摇滚式诗歌(包括‘下半身写作’),都是一种极端的解构主义,是商业时代一曲浮躁的肥皂剧。它反崇高、反传统,消解诗歌的审美意义,像一头疯牛冲进瓷器店,只有破坏,缺乏重建精神。”刘频对现代某些诗歌倾向的批判,可谓一针见血。
一位诗人抒情的力量,与他悲天悯人的精神密不可分。刘频诗歌的取材,如《祖国的麻雀》、《读一本盲文杂志》、《在自来水中发现一条细小的鱼》、《记野猪岭的一次人口普查》,等等,都是撷取生活中卑微的人与事,以及自然界的微末生命,来写出一位诗人的同情与忧伤,他曾为一位植物人状态的少女写过一首诗《对她说》,其中有这样一段:
对她说,阳光变得越来越有力。
对她说,诗篇在湖边取暖,树木开始春游。
对她说,关好壁炉,新年就到了。新年的第三天是她的生日。
对她说,夜莺准备了钻石,还剩下五根火柴。
对她的耳朵说爱,对她的眼睛说爱,对她的指尖说爱。
俯下去,对她的心说爱。
读到这一段,我受到了感动;读完这首诗,我感受到刘频诗歌的价值。植物人,这是一个足以引人同情的对象,但是将她变成一首诗的素材,这就需要诗人的才情与道德。从这一类诗歌中可以看到,在刘频诗歌的河流中,爱心一直在流淌。
前面说过,刘频一直坚守着人文传统,但他却并非一个守旧的人。在诗集中,我们还能读到《一座适于人类居住的城市》、《巴黎香水》、《钢板上的露珠》这一类描写新时代生活的诗作。在这些诗行里,刘频的感情依然饱满。由此可见,刘频是一个懂得坚守而又追慕未来的人。
在诗集中可以看出,刘频沉浸在诗歌的王国中很是惬意。他似乎乐不思蜀,别无所求了。他唯一害怕的是,有朝一日诗歌会突然离开他,在《一个人为再也写不出一首好诗而痛哭》这首诗中,他作了坦率的表达:
一个人老了,稿纸上没有一丝响动
他的头低垂下来,低垂到岁月认可的程度
一个人为再也写不出一首好诗而痛哭
那孩子般委屈的泪,让另一个写诗的人
在向晚的风中噤然无声
诗在当代,已被边缘化了。可是,刘频依然这么执着地守望诗歌,并产生这种相依为命的诚挚感情。作为文人的我,没有理由不欣赏他。
2010年5月27日夜,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