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婚曲
星期六的黄昏是美丽的。橘红色的夕阳和玫瑰色的晚霞把人间绘成一个醉人的、富于诗氛的境界。从办公室、车间、学校……走出来的一大群年轻人,沉浸在这迷人的光海里。球场上,活跃着他们矫健的身姿;剧院前,荡漾着他们爽朗的笑声;林荫道边,掩映着他们双双的姿影……
在这样诱人的时刻里,我们中年人却往往希望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同样都是在过假日,只是内容和形式有明显的年龄特征而已。
此刻,黄昏将尽,夜色悄然地从窗外爬进来。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扬声器里送来一阵音乐,像是从雾里飘来的一般,更增加了静寂感。孩子们出去看电影了,只剩下我和肖芸留在家里,享受着柔和而宁静的夜晚。
肖芸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为儿子编织毛衣。日光灯管里流出来的光像水银一样泻在她的身上。我坐在对面的藤椅上看她,思绪却潮水般地泛滥开来。她抬起头,发现我痴痴地望她,不禁恬静地笑笑,又看书了,她自然不会知道此时我在想些什么。我是在构思一篇关于她的散文,这是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情。记得许多年前——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我为她写过一首诗,并且给一位当时我认为的好友看过。没有料想在后来的一次政治运动中,竟被戴上了“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荆冠。其实,那首诗的艺术固然十分粗劣,而思想性却无可指摘。虽然经过这一番教训,我却并未引以为戒,还是常常想为她写点什么,把她那在我心目中的感人形象留在纸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念头竟愈来愈浓烈,使我终于不得不认真酝酿起怎么来写她了。这就是我此刻的思路。
我更加凝神地看着她的脸,想从那额前的皱折里勾出她已经逝去了的岁月,从那清秀的面廓上寻见她青春的最后的影子。啊,她的面貌和衣着依旧那么平常,就如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我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的早晨,她穿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用牛皮筋扎两根短辫,到我工作的学校来报到,担任语文教师。她的一切是那么普通,甚至开始并未引起我们这些小伙子注意。她在那里任教三年,在一百多位教职员中,也是一个从来不引人注目的人物。在我们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里,你即便曾遇到过她一次,两次,当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以后,你再遇到她恐怕也很难认得出来。喜爱看惊险小说的同志常说,这种人最适宜做侦察工作。她虽然没有成为一个公安干部,然而,却曾经是一位战士。在那夜气如磐,即将破晓的年月,肖芸,一个像现在我们的女儿一样的大学生,勇敢地跨进了当时反饥饿、反内战的战斗行列。用她少女的全部热情迎接了祖国的早晨。在那座著名山城解放的第二天,她就瞒着家里的亲人,投身于革命的部队,从山青水秀的嘉陵江畔一直跑到了硝烟弥漫的鸭绿江彼岸。遗憾的是那时我还不认识她,我自己也无戎马征战的光荣经历。但是,我想象得出,冒着敌人的炮火救护伤员,在坑道里传播文化的种子,她那坚毅的形象一定似一尊英武的女神。
白衣战士,文化使者——这就是肖芸军旅生活的全部经历。而作为文化使者的教员,后来,竟成了她终身的职业。从部队转到地方,从一所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她始终继续着粉笔生涯,直到于今。她从前的战友,许多人都升迁了,她后来的同事也有很多升迁了。甚至,她的学生也有的当上了县长,科长。而她,仍然是一个普通的语文教师。每天,从家里到学校,从办公室到教室,从春到秋,从冬到夏……假如教室是一台巨大的录音机,该能录下多少盘磁带的她琅琅的讲课声啊;假如语文教研组的玻璃窗是一架照相机,又该会摄下多少张她伏案备课、改作业的姿影!就这样,一万来个日子,逐渐地消融在一支支蚀落的粉笔中,粉笔的灰飞上她的鬓角,再也掸不落了,阳光的剑,也在她的脸上刻下了熨不平的年轮。她依然像时钟一样准确而刻板地到学校,上讲台,心甘情愿地保持一贯的默默无闻,怡然自得其乐,从无引人注意的奢望。
然而,回到家里,她却是个“日理万机”,举足轻重的人物。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忆起在遇她以前的那些岁月,我到底是怎样生活的,那是一段遥远的,令人不愉快的回忆。如果把我在单身汉时的种种狼狈景象再现于笔下,那将永远成为儿女们讥笑爸爸的话柄,所以也就用删节号从略了……就说那以后吧。有两次,肖芸率领学生下乡劳动去了——那几年,学生上课很少而下乡劳动却很多——我们家里变成什么样子呀:炉子里的火生不起来,只好乞助于邻家,饱尝“昨日邻家乞薪火,晓窗分与读书灯”的滋味。我擀面的技术差,又乏耐心,于是,一天吃两顿面糊糊;大木盆里堆满了脏衣服,我和上小学的女儿一件一件地、艰难地、胡乱地洗着;刚会走路的儿子脸上糊满泥土和鼻涕……盼呀,盼呀,好容易把肖芸盼回来了,我那个喜悦呀,真像是涸辙之鲋突然跳进了河里。于是,家里被我颠倒的一切,很快又重新颠倒过来了,恢复了整洁、明亮、舒适的旧观。在十年动乱岁月,我由于写了几篇文章,受到大家可以想见的磨难。她含着眼泪,忍受着辛苦劳累,用女性的柔情轻轻地抚摸着我受伤的心灵,使我增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终于走到了雨后天晴,日丽风和的今天。
而今,每天下班以后,我就钻进了她特意为我收拾的半间斗室,读书、写作,她却活动在厨房里,做饭,烧菜。假日,我照例关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躲进小楼成一统”了;而她,则洗涤一盆盆的衣物,打扫一个星期的尘垢,坐在缝纫机前为孩子缝补衣裳……有时,我工作得疲倦了,身后便会递来一杯热茶,或者一杯浓淡均匀的麦乳精,而当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却常常发现台灯仍然放射着柔和的光辉,那是她在一字一句地预备课程。啊,她自动地挤出了一点一滴的时间,溶进我的篇篇诗文。英国有“影子内阁”,我们家里有个“影子作者”,不,她是一个不署名的实实在在的作者。她虽然曾是先进工作者,但报上从来没见过她的名字;她偶尔也在报上发表点东西,但总是一次换一个笔名,至今,谁也不知道她曾写过文章。
战士,教员,母亲,妻子——这就是我的肖芸。她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在她工作的园地上耕耘着,从青年到中年,还将到老年,为着亲爱的祖国,为着年轻的一代,也为着我们的家庭,为着我……
我把泛滥的思绪收拢起来,凝聚到眼前的肖芸身上。于是,我把藤椅挪近到她身旁,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俩默默地共同领略这周末的恬静,体味着中年的爱情。我的脑海里忽然涌出一阕小词——《调笑令》来:“华发,华发,忆否红颜似画。争教岁月欺人,仙姿渐让皱纹。纹皱,纹皱,笑我深情依旧。”
这就是我此时心情的写照。于是,我扶她站起来,一同走到穿衣镜前并肩而立。镜中的形象不就是当年我们结婚照片上的样子吗?不过,现在如果拍下这镜头的话,那该是银婚纪念了。
外面响起敲门声,是女儿和儿子看完电影回来了。根据传统的风习,在已经长大的儿女面前,父母是不能相互表示亲热的。我们的“银婚典礼”也就只好到此为止。
亲爱的肖芸啊,如果中国有一半女性的话,你是其中的五亿分之一。你绝够不上是中国妇女的典型,而只是她们中间最不出众的一员。在知识分子的队伍中,你也只是最普通的一个细胞。你的一切都是平凡的,而在我的眼中,却是那么动人,像是一首朴素的诗,时时掀动着我的心潮。
在我心灵的字典上,你永远是一个大写的人。
[1981年7月2日于贺兰山麓之拂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