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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贯盛吉》

贯盛吉

在京剧丑角里,贯盛吉的格调是比较高的。他的表演,自成一格,人称“贯派”。他的念白很特别,每一句话都是高起低收,好像一个孩子在被逼着去做他不情愿做的事情时的嘟囔。他是个“冷面小丑”,北京人所谓“绷着脸逗”。他并不存心逗人乐。他的“哏”是淡淡的,不是北京人所谓“胳肢人”,上海人所谓“硬滑稽”。他的笑料,在使人哄然一笑之后,还能想想,还能回味。有人问他:“你怎么这么逗呀?”他说:“我没有逗呀,我说的都是实话。”“说实话”是丑角艺术的不二法门。说实话而使人笑,才是一个真正的丑角。喜剧的灵魂,是生活,是真实。

不但在台上,在生活里,贯盛吉也是那么逗。临死了,还逗。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岁,太可惜了。

他死于心脏病,病了很长时间。

家里人知道他的病不治了,已经为他准备了后事,买了“装裹”——即寿衣。他有一天叫家里人给他穿戴起来。都穿齐全了,说:“给我拿个镜子来。”

他照照镜子:“唔,就这德行呀!”

有一天,他让家里给他请一台和尚,在他的面前给他放一台焰口。

他跟朋友说:“活着,听焰口,有谁这么干过没有?——没有。”

有一天,他很不好了,家里忙着,怕他今天过不去。他嗡声嗡气地说:“你们别忙。今儿我不走。今儿外面下雨,我没有伞。”

一个人能够病危的时候还能保持生气盎然的幽默感,能够拿死来“开逗”,真是不容易。这是一个真正的丑角,一生一世都是丑角。

赞曰:

拿死开逗,滑稽之雄。

虽东方朔,无此优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