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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宗教诗歌中的文化内涵

泰戈尔宗教诗歌中的文化内涵

张德福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从13岁就开始写诗,一生中写了50多部诗集,其中宗教诗歌占有相当的比重。特别是中期,颂神的诗歌几乎成了他诗歌创作的主体。就是到了后期,他也没有完全停止这种诗歌的创作。

印度是一个宗教大国,素有“世界宗教博物馆’之称。印度人民笃信宗教,宗教已经渗透到印度生活的方方面面,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学艺术就更不能例外了。这便形成了印度文学的宗教传统,正如泰戈尔本人在《什么是艺术》中所说的:“在印度,我们的文学大部分是宗教性的。”

翻开19世纪以前的印度文学史,从上古的吠陀文学到中世纪末的虔诚文学,无不打上宗教的烙印,有的甚至就是直接宣传教义的经典。19世纪初,虽然启蒙活动家罗姆·摩罕·罗易发动了宗教改革运动,对印度文学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世俗文学开始取代宗教文学,但是,由于宗教问题依旧是印度社会的重大现实问题,所以,世俗文学并没有完全替代宗教文学,印度文学的宗教传统仍然在继续和发展。

泰戈尔的宗教诗歌,主要收集在《献歌集》《过渡集》《吉檀迦利》和《歌的花环》四部诗集里。这些诗歌表现的是印度宗教哲学的特定内容,因此,对于印度之外的广大读者来说不太容易理解,读后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只能得到一些朦胧的美感。究竟是什么东西给这些诗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呢?是这些诗歌中的文化内涵,也就是泰戈尔的宗教哲学思想。泰戈尔的一生,可以说是对宗教问题不断进行思考和探索的一生,宗教诗歌就是他进行这种思索的手段和产物。正如他在《海上通信》中所说的:“我觉得我不能说我自己是一个纯粹的诗人,这是显然的。诗人在我身上已经变化了式样,同时取得了传道者的性格。我创立了一种人生哲学,而在这一哲学中间,又含有强烈的情愫,所以,我的哲学能歌咏,也能说教;我的哲学像天际的云,能化成一阵时雨,也能染出五色彩霞,以装点天上的筵宴。”可见,泰戈尔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而是为了弘扬一种思想,这种思想就是泰戈尔本人特定的思想,即泰戈尔思想。中国著名诗人郭沫若先生曾对泰戈尔思想做过这样的描述:“他的思想,我觉得是一种泛神论思想,他只是把印度的传统精神,另外穿了一件西式外衣。‘梵’的现实,‘我’的尊严,‘爱’的福音,这可以说是泰戈尔思想的全部。”郭老的论述是很有道理的。泰戈尔哲学思想的核心就是泛神论,也可以说是对“梵”“我”“爱”的再认识。

泰戈尔出生于名门望族,古老的印度文化传统对他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在他家里,几乎每天都要诵读被尊为婆罗门教和印度教圣典的奥义书。他的有些作品可以被认为是对奥义书主题的注释,其中心思想是“梵我一如”。“梵”原意为“咒力”“祈祷”,后引申为“由祈祷而得的神秘力量”,进而又引申为“世界的主宰”“哲学的最高本体”。奥义书认为,“梵”是没有任何特性的,它不能用概念来框限,也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广林奥义》说:“它(指“梵”)不粗不细,不短不长,不像火红,不像水湿,没有阴影,没有黑暗,不是风,不是空,不粘着,没有味,没有嗅,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语言,没有感觉,没有生力,没有气息,没有端,没有度,没有内,没有外,它不消灭什么东西,也不被什么东西所消灭。”也就是说,只有在排除了一切有可能被赋予的属性之后,才能真正显示出“梵”本身的那种无性之性。奥义书认为,“梵”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人。“人”这个小宇宙与“梵”所创造的大宇宙是共通的,“人”与“梵”在本质上是等同的。这种等同主要体现在人体内蕴藏着与“梵”一致的绝对精神性存在——“我”。“我”,音译为“阿特曼”,在吠陀时代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称代词,可是后来奥义书却把它与“梵”等同起来了。《歌者奥义》说:“它(阿特曼)是我的灵魂,处于我心,小于米粒或麦粒,或芥子,或黍,黍之核。”同时又说:“它虽小,但本质上和‘梵’是同一的。它同样大于地,大于空,大于天,大于凡此一切。”《广林奥义》更加明确地指出:此“我”实是彼“梵”。奥义书把“我”升华到“梵”的位置,“我”就是“梵”,“梵”就是“我”,“我”是“梵”的异名,“梵”是最高的“我”。认为人生的最大追求,就是力争达到“梵我一如”的境地。奥义书的这种“梵我一如”思想深深地影响了泰戈尔的世界观。不过,泰戈尔对“梵我一如”的认识是比较复杂的。泰戈尔家族信奉的是印度教的毗湿奴派,泰戈尔接受了毗湿奴派“神人合一”的思想。他在《人生的亲证》中说:“神已经和人结合,在那里人类的存在成为最大的快乐。”泰戈尔崇拜具有人性的神,或具有神性的人,他认为这种“神人合一”的境界才是人生旅途的终点。他把神称为无限,把人和现象世界称为有限,认为无限只有在与有限的密切结合中才能被感知。他在《人格》中写道:“只有有限,犹如没有光的灯,没有音乐的琴;只有无限,也只是一片空寂。”这就是说,无限是一种抽象,是宇宙的本源,但却寓于有限之中,只有与有限联系起来才能被认识和理解。在“有限”中证悟“无限”的快乐,最后达到“神人合一”,是泰戈尔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也是他宗教诗歌创作的主题。

泰戈尔把“有限”规定为人和物,把“无限”视为神。神在泰戈尔的宗教诗歌中不是一种理性的抽象,而是一种感性的直觉体验。在泰戈尔笔下,神是十分神秘而不定的,他时而称其为“上帝”“全世界的主”“诸天之主”“生命之主”,时而又称他为“国王”“万国之王”“圣者”“诗人”;时而称他为“主人”“父亲”“圣母”“宝贝”,时而又称他为“唯一的朋友”“最可爱的人”“心爱的人”“情人”;有时还称他为“光明”“清晨”“黄昏”等等。可见,泰戈尔所指的神并不是一个主宰世界的崇拜偶像,而是存在于人世间的人物和现象。

那么,神和人又是怎样结合的呢?泰戈尔接受了毗湿奴派的泛爱观和西方的人道主义与人性论。他认为,神与人的关系是一种“完美的爱的关系”,“爱”才是意识的完善,人的灵魂只有在“爱”中才能完美地达到自己的目的,因此,他在《孟加拉掠影》中说:“爱是一切宗教的基础。”他渴望用生命点燃爱的灯盏,去与神幽会,献上自己的爱。(《吉檀迦利》第27首,以下所引诗句均来自该书)泰戈尔的宗教观,就是以这种无限虔诚的“爱”作为其心目中的神与人沟通的纽带,从而去追求“神人合一”真谛的。

理解了泰戈尔的宗教哲学思想,再来阅读他的宗教诗歌就觉得明了多了。《吉檀迦利》是泰戈尔通过艺术手法进行宗教哲学探索的一部具有代表性的诗集。诗人在开篇时说他创作这部诗集的缘由是听从神的命令:“当你命令我歌唱的时候,我的心似乎要因着骄傲而炸裂;我仰望着你的脸,热泪涌上我的眶里……我知道你喜欢我歌唱。我知道只因为我是个歌者,才能走到你的面前。”(第2首)接着诗人倾吐对神的思念,渴望与神见面,祈求神给他片刻的恩惠,让他坐在神的身旁。然而,尽管他望眼欲穿,还是没有看见神的脸,于是他失望、痛苦,但又坚信与神相见的快乐时光一定会来临。(第24首)他到大自然中去寻找神的踪迹,因为在他看来,自然界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都是神的显现和化身。他把自己完全融化在自然之中,找到了“物我一如”的感觉,于是神便站在他的身旁。(第48首)神不仅存在于自然界,人类社会也是神出没的王国:他时而是荒街上孤独的行者,(第26首)时而是小舟上弹着琵琶的陌生人;(第34首)他穿着褴褛的衣衫,在至贫至贱的人群中歇足,和流离失所的人们做伴。(第10首)神接受了诗人的祈求,终于走来了:“你没有听见他静悄悄的脚步声吗?他正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年代,每日每夜,他总在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四月芬芳的晴天里,他从林径中走来,走来,一直不停地走来。七月阴暗的雨夜中,他坐着浓浓的云辇,前来,前来,一直不停地前来。”(第45首)诗人出来迎接:“打开门来,吹起法螺罢!在深夜中国王降临到我黑暗凄凉的房子里了。空中雷声怒吼,黑暗和闪电一同颤抖。拿出你的破席铺在院子里罢。我们的国王在可怖之夜与暴风雨一同突然来到了。”(第51首)神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和欢乐,诗人歌唱这种光明和欢乐:“光明,我的光明,充满世界的光明,吻着眉目的光明,甜沁心腑的光明!啊,我的宝贝,光明在我生命的一角跳舞;我的宝贝,光明在拨动我爱的心弦;天开了,大风狂奔,笑声响彻大地。蝴蝶在光明海上展翅如帆。百合与茉莉在光波粼粼的浪花上翻涌。我的宝贝,光明在每朵云彩上散映成金,它洒下无量的珠宝。我的宝贝,快乐在树叶间伸展,欢喜无边。天河的堤岸淹没了,欢乐的洪水在四散奔流。”(第57首)诗人真正实现了与神的合一,笑对死亡,并“渴望死于不死之中”。(第100首)“啊,你这生命最后的完成,死亡,我的死亡,来对我低语罢!我天天在守望着你;为你,我忍受着生命中的苦乐。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永远是你的”。(第91首)诗人祈盼对神求索的所有诗歌汇成洪流,倾入大海,使自己的生命启程回到永恒的家乡。(第103首)《吉檀迦利》紧紧围绕着“神人合一”的主旋律,有起有结,表现了诗人丰富多彩和变化万千的思绪。

综上所述,泰戈尔的宗教诗歌,读起来虽然令人费解,却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熔诗情与哲理于一炉,是泰戈尔宗教哲学思想的结晶。它告诉读者,泰戈尔是诗人,也是哲学家,他的诗歌包含着他的哲学,他的哲学也就是他的诗歌。

张德福,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