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从充满激情的引吭高歌到一声声刺破长空的嘶鸣,骆宾王的生命轨迹太像是由鹅向蝉的嬗变了。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出自七岁孩童的诗歌,就像一支不灭的灯盏,让整个全唐诗库的气韵为之一亮。总角垂髫的骆宾王站在故乡的池塘边,用朗朗童声为后世的人们勾勒出一幅恬淡安逸的山村画卷:一群白鹅在碧水中纵情嬉戏,红色的脚蹼划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它们快乐的叫声成为村庄里最动听的交响。天才儿童的诗句是被包裹着的柳絮,风只消一吹,它们就会四散飘开,而这种吟咏的无意识有时却可以转变为生命的自觉,为诗歌而生的骆宾王在自编的童谣中已经将鹅作为自己成长的影子。
抱着这样一种像鹅那样引吭高歌的想法,骆宾王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上路了。他来到孔子的故乡齐鲁,在那里,他“负笈从师,趋庭奉训”(清·陈熙晋《续补唐书骆侍御传》),很快成为“九流百氏,颇总辑其异端;万卷五车,亦研精其奥旨”的风流才子。而他的才华也很快被当时的道王李元庆发现,在这位刺史的手下,骆宾王安心做起一名府属,尽管品级低下,但骆宾王对自己却颇有信心,“且知无玉馔,谁肯逐金丸。”(《畴昔篇》)在骆宾王看来,做一名府属只是暂时的,自己的才能不会止于此,将来应该有更好的经世致用的机会。
然而,骆宾王始终也没有迎来让自己激情澎湃畅快高歌的那一天。离开李元庆幕府,骆宾王曾先后做过奉礼郎、东台详正学士、长安县主簿、侍御史、临海丞等官职,也曾几度从军西域,与黄沙敌寇作战,但官阶却始终得不到晋升,在唐朝九品三十阶的官制中,奉礼郎列第二十九位,东台详正学士也只是负责校理一些图籍旧书。当一直想引吭高歌的喉咙最终被满眼荆棘的前路遮挡得透不过气来,骆宾王心中那只圣洁的白鹅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心中固守的意象模糊暗淡了,新的意象就会来填补位置。仪凤三年(678)冬,骆宾王含冤入狱,陈熙晋的《续补唐书骆侍御传》是这样解释其入狱原因的:“时高宗不君,政由武氏,骆宾王数上章疏讽谏,为当时所忌,诬以赃,下狱。”漆黑的铁窗透着微弱的光,我们能够想象骆宾王手撼栏杆顿首哀呼的巨大失落,“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此刻,昔日的诗歌少年再也无法从幽暗的四壁中寻找到生活的激情与诗意,那只率性而歌的白鹅已经从自己人生的画卷中游走,倒是窗外一声声的尖利的蝉鸣如钢针一般扎进耳鼓。这是生命中怎样的戏谑和嘲弄啊!
加入徐敬业反武周政权的洪流,应当看作是骆宾王生命意象的彻底嬗变。当黑沉沉的翳影覆盖住自己对一个王朝最后的希望,骆宾王“怏怏失志,弃官而去”(《旧唐书》),他不得不用一声声蝉一般的嘶鸣穿透生命的阴霾。瀚海再次卷起黄沙,但此时的黄沙再也不是“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从军行》)的壮歌,而是一片射向长安的箭镞;文采依旧飞扬,但此时的文思泻在纸上,已然成为战斗的檄文。当年那个站在故乡的池塘边唱着童谣心怀梦想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战士,一个将手中的健笔作为投枪的战士。“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讨武曌檄》)当《讨武曌檄》以豪气冲天的骈体文淬炼成锋利的长枪,整个长安震荡了,凤冠霞帔的武则天面露愠色:以诗歌为武器的战士为什么不能为我朝所用?
据传,徐敬业起事兵败后,骆宾王便不知所终。关于他的下落,世间流传多种版本,有人说,他是沉江而死,最终葬身鱼腹,也有人说,他落发为僧,皈依了佛门,后人还据此为他画过身披袈裟的绣像。实际上,就我本心而言,我更愿意相信骆宾王是落水而死,这个最早在水中捕捉到生命意象的诗歌天才,最后的人生归宿应当还是水。寺院的蝉声太过凄凉,还是水面上那“鹅,鹅,鹅”的叫声来得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