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龟蒙《白莲》
在唐人以绝句形式写的咏物诗中,广为后代诗评家所赞赏的有陆龟蒙(字鲁望,号江湖散人、天随子,?—约 882)的一首《白莲》:
素 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
这首诗是《和袭美木兰后池三咏》的第三首。袭美是陆龟蒙好友皮日休的字;皮的原作如下:
但恐醍醐难并洁,只应薝卜可齐香。
半垂金粉知何似,静婉临溪照额黄。
相比之下,陆龟蒙的和作远远胜过了皮日休的原作。
就咏物诗而言,题材不大,却不易写好。张炎在《词源》中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中也说:“咏物虽小题,然极难作,贵有不粘不脱之妙。”邹祗谟在《远志斋词衷》中认为:“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陆龟蒙的这首《白莲》诗就被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称为“取神之作”。诗的前两句“素 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并不点破“白莲”两字,而又确实是在写白莲。开头的一个“素”字,显示花的颜色;末尾的“瑶池”两字,暗示“此花”是水中之花。只这几个字已写出了白莲的形象特征,就不必再在字面上犯题了。这样写,也许正合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提出的要求,即:“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字”。当然,这两句的值得提出之处,主要不在没有犯题,不在没有说出“白莲”两字,而在于作者别具只眼,避实就虚,看中了白莲的品质和格调,作为运思落笔之点。“多蒙别艳欺”,是从反面衬托其高洁;“端合在瑶池”,是从正面表现其高洁。这里,作者深为不平并寄以无限同情的是:由于白莲具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在这个人间世就必然要受到以艳色迎合时俗的浮花浪蕊的欺凌排斥。她“端合”生长在远离人间的瑶池之中,但这不过是一个美好的幻想。理应在瑶池,并非真已在瑶池。无论瑶池之本不存在,即令其有,植根于人世的莲花也难以移植到那里去。那么,“在瑶池”既不可能,就命中注定只有受“别艳欺”了。这两句超越了白莲的姿色形态,而直接写她的高出群芳的品格以及与此品格俱来的遭遇。这就比皮日休原作前两句只以“醍醐”比花色、以“薝卜”拟花香,当然是高出一筹的。但是,这首诗之所以被称为“取神之作”,还不是靠它的前两句,而是靠它的后两句:“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李贺有首《昌谷北园新笋》诗: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
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陆龟蒙诗的“无情有恨”句与李贺诗的第三句相同。杨慎在《升庵诗话》卷三中称陆诗“祖李长吉”,但在同书卷五中又说其“非相蹈袭,盖着题不得避耳”,并称李诗“不若咏白莲之妙”。苏轼在写给他的儿子苏过的书中说陆诗的后两句“决非红莲诗”。王士禛在《渔洋诗话》中也说:“二语恰是咏白莲诗,移用不得,而俗人议之,以为咏白牡丹、白芍药亦可,此真盲人道黑白。”应当说,李贺诗的后两句也不失为佳句。但李诗并不是一首咏竹诗,其第三句中的“无情有恨”四字,是说竹无情而所题之诗有恨。至于陆句中的“无情有恨”四字,则是说花纵无情也应有恨,这近似马致远在《汉宫秋》杂剧中所说的“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在写法上是以退为进,更见其恨之深。这个“恨”,来自上两句所写的此花之“多蒙别艳欺”及其“合在瑶池”而不在瑶池的不幸身世,在立意、谋篇上是一意贯连、上下相承的。又李句中的“何人见”,是写所题之诗无人见;陆句中的“何人见”,则写花之恨无人见,是写其知己无人的身世寂寞感。陆句之所以妙于李句,正在于它赋情于物,把白莲写得充满了感情,写出了她的一腔孤愤、满怀幽怨。而把这一感情色彩渲染得更为凄清,把白莲的特有风神表现得更形象、更动人的是最后“月晓风清欲堕时”一句。有了这一句,就从环境气氛到风姿神韵都只适用于白莲,既决非写红莲,也不能移用于白牡丹、白芍药了。在这一句里,以“月晓风清”这样一个最合适的背景和时刻,加倍烘托出前三句所写的白莲之高洁无人赏、幽恨无人知,同时也把后半句所写的白莲欲堕之时渲染得更加冷寂凄凉。
以这两句诗与皮日休原作的后两句相对照:皮句重在取形,通过摹拟物态,当然也部分显示了白莲的外形美,但没有传出她的内在神韵;陆句则遗貌取神,而貌也在其中,其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之态,自令人得之于想象。差可与这两句比肩的有杜牧《齐安郡中偶题》“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两句,虽然一写莲花,一写莲叶,而诗情大致仿佛,都隐含美人迟暮之恨。
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说:“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显然,这首《白莲》诗不仅是取神之作,也是深有寄托之作。陆龟蒙生于政治极度黑暗、时局极度混乱的唐末,终身隐居不仕,虽放迹于江湖之上,实怀生不逢辰之恨。他的诗笔下的遗世独立、孤芳自怜的白莲,实际是作者自己的化身。而这一寄托又正如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所说,“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不是“横亘一寄托于搦管之先”。作者的身世之感已融化于白莲的意象之中,即花即人,亦花亦人,花与人是合而为一的。就全诗而言,这首《白莲》既体物精微,得神理于题中;又寄意深长,见远致于篇外。此其所以不愧为咏物诗中的高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