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逢李龟年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历五年(770)作于长沙。李龟年是开元天宝间著名歌唱家,《明皇杂录》云:“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善歌,特承顾遇,于东都洛阳大起第宅。其后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杜甫年轻时出入于洛阳社交界、文艺界(翰墨场),曾多次领略过李龟年的歌声。昨天的大名人,今日的漂泊者。猝然相遇,慨何胜言。诗人将可以写成大部头回忆录的内容,铸为一首绝句,然二十八字中有太多的沧桑。
歧王是玄宗御弟李范,崔九是玄宗朝中书令崔湜弟殿中监崔涤,这两人的堂宅分别在东都洛阳的崇善坊、遵化里。他们都是礼贤下士、在文艺界广有朋友的权贵人物,其堂宅也就自然成为当时的文艺沙龙。大歌星李龟年,洛阳才子杜甫都曾是这里的座上客。所以只一提“歧王宅”、“崔九堂”,当年王侯第宅、风流云集,种种难忘的旧事,就会一齐涌上心头。“寻常见”又意味着后来的多年不见和今日的难得再见,“几度闻”意味着后来的多年不闻和今日难得重闻。(杜甫该是从那变得悲凉的歌声中发现李龟年的吧)。意味深长:当年没人会给“寻常”的东西以足够的重视,而今失去随时相聚的机会,相逢的经常性(寻常)本身也就成了值得珍视(不同寻常)的东西了。这就是沧桑之感。
后二句写重逢,和以前的“寻常”和“几度”相呼应,是今日的“又重逢”。表面的口气象是说在彼此相逢的次数上又增加了一次,事实却不象它声称的、如同春回大地的那样简单。江南的春天的确照样来临,然而国事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身世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如此重逢岂容易哉!今日重逢,几时能再?李龟年还在唱歌,然而“风流(已)随故事,(又哪能)语笑合新声?”(李端《赠李龟年》)他正唱着“红豆生南国”、“清风明月苦相思”一类盛唐名曲,赚取乱离中人的眼泪,盛唐气象早已一去不返了。这恰如异日孔尚任《桃花扇》中《哀江南》一套所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景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诗中“落花时节”的“好风景”,却暗寓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沧桑感和悲怆感;四十年一相逢,今虽“又逢”,几时还“又”。
诗当是重逢闻歌抒感,却无一字首及演唱本身,无一字道及四十年间动乱巨变,无一字直抒忧愤。然“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唐诗三百首》),这才叫“不著一字,尽得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