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文化·珍奇的历史脚印·北方牧人的生命图画
世界上许多国家都发现了岩画,岩画成为史前文明的重要标志。近年来考古工作者在绵延的阴山山脉发现了近5万幅岩画。据盖山林先生考察,发现岩画的地区有呼伦贝尔盟的额尔古纳左旗、额尔古讷右旗;哲里木盟的扎鲁特旗;赤峰市的巴林右旗、林西县、克什克腾旗;锡林郭勒盟的苏尼特左旗、阿巴嗄旗、镶黄旗;乌兰察布盟的察右后旗、四子王旗、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包头市的固阳县;巴彦淖尔盟的乌拉特中旗、乌拉特后旗、磴口县;乌梁市的桌子山;阿拉善盟的阿拉善左旗、阿拉善右旗、额济纳旗。总之,东从大兴安岭西至巴丹吉林沙漠,北自中蒙边界,南至黄河,到处可以看到古朴生动的岩画。
阴山岩画的题材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为多种多样的动物形象。其中主要包括马、牛、羊、鹿、狍、虎、狼、豹、狗、罕达犴、狐狸、野驴、骆驼、龟、蛇、雁等等。这里有单个的动物形象,但更多的是动物的群象。这些形象并非完全写实,而是夸张。例如鹿的身躯极为简练,但头部的双角却画得密若树丛,虎身上的斑纹非常清晰,而虎的面部非常狰狞。盘羊的角弯如弓弦,非常突出,奔跑的山羊,飞驰的骏马,其飞跃的动态被夸张到极点。乌拉特中旗有一幅岩画,画的中心是一条野牛,牛的身上凿刻出圆圈,野牛的腹下为一群山羊,野牛的上方为一群山羊,一只紧挨一只。这些动物形象表现出动物的强烈的特征。
第二类为动物与人组合形象。在古代游牧民族的生活中,狩猎是一项重要的生产方式。因此岩画对行猎的描绘占有一定的篇幅。狩猎的画面有单人行猎、双人行猎、有围猎等等。在亥其依恨乌拉名为地里哈日的黑山(地里哈日即黑马鬃之意)山顶迎南的立壁上,画面上两个挽弓搭箭的猎人,各自射中了一只野牲,画面中间一猎人,正在追射一匹骠形大马,画的下方一猎人,正射中了一只北山羊,北山羊之后,似有一个巫者。乌兰察布岩画有一幅描写放牧的图景。画面上是一个牵马的牧人,下面是四只羊和一个圆圈,估计是表示穹庐,面积约占四分之一平米。另有一幅岩画在长形的近1.5米左右的岩石上刻划了二十几种动物形,有一畜圈,有两匹马及牛、羊等,还有一个骑马的牧人。这样的画面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
第三类题材是多种多样的人面像。人面像大致分成两类。一类为舞者的形象。舞者有单人的,双人的,也有集体的。其动作可谓千姿百态。有双手叉腰点脚、双手叉腰转身、双手平伸蹲踢、双臂上举跳跃等等。值得研究的是,这并非一般的舞蹈,这里面蕴含着极度夸张甚至变形的意味。乌拉特山中旗有一幅岩画,舞者两臂外张,而其头顶上有弯弯的羊角般的头饰。在当地居民称为格和达瓦查得沟的地方有一幅岩画,一舞者双手高高扬起,五指分开,两腿叉开。在阴山岩画1129图上描绘了五个舞者,他们的动作各异,其中有三个舞者的生殖器被仔细地刻画出来。这样的画面,似乎不是对舞蹈的直接摹仿,而包蕴着某种深刻的内涵。另一类为形形色色的人面相,人面相奇谲怪异,形象各异。有的呈猴面,下巴尖尖的;有的头呈尖形,头上有芒刺状物;有的似头戴尖帽,两颊上有芒刺状物;有的呈方形,面部五官俱全,嘴巴画得很大;有的呈圆形,光芒四射,似一轮太阳;有的没有头形的轮廓,仅有眉、眼和鼻子;有的面部图案非常图案化和抽象化,给人以捉摸不定、扑朔迷离之感。这些千奇古怪的人面像到底代表什么?这的确是学术界悬而未解、争论不休的难题。不少专家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看法。这些人面像是作为原始宗教崇拜的偶象而存在的,在这一点上,学术界达到共识。这些作为原始崇拜的偶象的人面像,大致可以分成三种形式:自然神灵崇拜(如太阳神面像)、动物崇拜(如兽面像)、祖先神灵崇拜(如人面像、类人面像)。自然崇拜和动物图腾崇拜似乎比较容易辨认,而祖先崇拜则趋于复杂,有的祖先像不过是动物图腾像的变形或综合再创造,仅初具人面形式,但未脱离动物的痕迹。这些人类原始宗教的信仰因素告诉人们什么? 按照克里斯托弗·道森的观点:“信仰……给人类生活注入了一种精神自由的因素,这种因素可以对人类社会的文化和历史命运,以及对人的内在个人经验产生创造性的、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一种很明显的属于彼岸世界,似乎是否定人类社会的所有价值和标准的宗教,仍然会对文化产生刺激作用,并在社会变革中提供推动力”(《宗教与西方文化的兴起》)。内蒙古岩画的人面像是原始宗教崇拜的遗存,是北方游牧民族精神自由因素的体现。
岩画的分期始终是个悬而未解的问题。但是学术界一致认为:这绵延千里的珍贵的露天画廊时间的跨度非常大,绝不是一个时代的作品。据盖山林先生分析,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古朴岩画分属于三个时代。其一,距今一万年至三千年左右的石器时代。其画面主要有已经消失的驼鸟、大角鹿、野牛及人面像、兽面像等。其二,据今三千年至公元初几个世纪的青铜时代至早期铁器时代。其画面有狩猎的,也有游牧的,与前一时期相比,这批岩画具象性较强。其三,据今约6至19世纪的岩画,这一时期的岩画的显著标志是出现了回鹘文、粟特文、西夏文和蒙文。就民族而论,阴山岩画可包括匈奴、吐蕃、突厥、回纥、党项、蒙古等民族,阴山岩画是北方游牧人的无穷智慧和创造力的表现。
问题在于,在遥远的原始社会,北方游牧民族的先人何以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条件下,在崖壁上留下这文明的印记呢? 这表达出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渴求呢?
原始人类,生存何艰。他们裸露在大自然中,要接受大自然带来的种种灾难:风暴、严寒、野兽、疾病。他们往往因渔猎无获而忍受饥馁之苦,乃至苟延残喘,挣扎于死亡线上,与狩猎这种经济生活密切相关的种种信仰,对他们说来,的确是无比重要的,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渴望巨大的收获,但是成败未卜、束手无策,理想的完美与现实生活的窘困相对立,这种强烈的征服愿望与不可能征服之间的矛盾,观念地反映在北方游牧原始先民的原始巫术中。在人们无法把握自身又无法左右自然界的原始社会,人们便寄希望于巫术,企图在这种原始概率的支配下寻求出路。“在这种文化情境中,阴山岩画的功用即在于将人类的现实欲望——人或动物的生殖——外化为图象,或者说是将人或动物的生殖同化于人类自身的动作和意志系统”(牛克诚《生殖巫术与生殖崇拜》)。在阴山岩画上,连篇累牍地出现狩猎的内容,这些图象毫无例外地是引弓射箭的动作,这不是狩猎后的纪实,也并非狩猎后的审美观照,它是一种想象,一种操作,这种原始的想象与后来的创作想象有本质的区别,一方面它表明人对浑沌的蒙昧状态的脱离,另一方面又表明,事物的物理性的因果关系还不曾为他们把握,他们对这种操作充满了信心。以弓箭射猎就是表明行动对猎物施加巫术影响,他们认为狩猎的岩画与狩猎的实践之间有一种秘密的感知,原始人类甚至认为拥有形象就意味着一定程度上把握了实体,而其所蕴含的意义是生殖巫术。
阴山岩画出现的各种蹄印也具有同样的意义。阴山岩画出现各种野兽蹄印,如在乌拉特中旗郭罗本特罗盖地方蹄印多达几十种动物。这样的题材在欧洲岩画中也常有出现。这显然也是表达祈求生殖的强烈愿望。“据达尔罕茂明安旗牧民说,直到解放前,达尔罕茂明安旗的牧民为增殖家畜,还到山上刻印蹄印”(《阴山岩画》)。刻印蹄印与射猎的画面一样同样具有巫术意义。
在生产力低下的原始社会,人类要生存的第一需要是食物的补充,而食物补充的目的是为了人类自身的繁衍无尽。阴山岩画作为一种史前文化,表现了人类自身强烈的生命欲望。在狼山地区阴山山脉通苦沟西侧的一块巨石的北边就画有女性生殖器,这表现出毫无掩遮的赤裸裸的女性膜拜。在乌海市桌子山附近的岩画上,画有男性生殖器,这又是对男根的崇拜了。人们渴望生殖的愿望是多么迫切。由此人们可以再重新透视阴山岩画射猎图的内涵。箭头射向动物不只表现狩猎前的自信与祈愿,而是表现对生殖力的诱发:“关于生殖的思维,原始人虽然承认男女性交才能有孩子,但他们更深信的生殖原因,则是生殖力进入女子体内,这种力如同看待风有风力,火有火力一样,是一切物体所直接存有的潜在能量或生命源”(牛克诚《生殖巫术与生殖崇拜》)。射猎图的文化涵义追寻的正是这种生命源。
在严酷的自然面前,人类要存种,就要追求动物的繁衍与人的繁衍,否则人类就会灭种。这是人类最强烈也是最基本的需求了。在乌拉特中旗的一幅岩画凿刻在山顶岩盘上,其中有三对男女正在交媾,他们的头向相反,上肢外伸,腿弯曲,画面上还有马、牛、北山羊等动物,下面有人两臂伸开,两腿叉开,旁边又有一人。又有动物。如此复杂的画面显示的主题是明确的,性巫术促进牲畜的繁殖,人们也借助于牲畜的繁殖,提高人类的繁衍能力。 “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这茫茫阴山响彻的是往古岁月里强大而又渺小的远古人类的生命旋律。
著名美学家黑格尔说:“在讨论象征艺术时代我们早已提到东方所强调和崇敬的往往是普遍的生命力,不是思想意识的精神性和威力,而是生殖方面的创造力。”古朴生动的阴山岩画是生命力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