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之战:一次百万规模的战争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其至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先秦《诗经·王风》
公元前576年,经历内乱的楚国重新安定下来,新君楚共王急需一场胜利来奠定自己不可动摇的地位,而楚国贵族则需要获得霸权和霸权附带的“成”。而此时的晋国,对齐、秦两国获得了两场小战争的胜利,并且顺利地举行了一次没有楚国参加的小型会盟——钟离之会,再次稳固了自己在黄河流域的领导地位。晋国需要外部敌人来转嫁国内贵族之间的激烈矛盾,也需要对楚国的胜利来维护周王室的威严,保护中原大小各国的等级秩序。
于是,楚国北上,晋国南下,这场世界上第一次有百万人参加的战争爆发了。
战争的导火索依然还是夹在晋、楚两大国之间的小国。许国是一个非常小的诸侯国,曾经是郑国的附庸,位于郑国的西南方。公元前575年,许国脱离郑国倒向楚国,而郑国“拉不下面子”,攻入许国都城,逼迫许国割地求和。
很快,许国的“新主子”楚国的报复来了。楚国派出使者先是恐吓然后利诱郑国君臣。就这样,郑国君臣在获得汝阴之田的承诺下,背盟晋国,倒向楚国,并交上一份“投名状”,攻打宋国。
虽然宋、郑交战互有胜负,但是对晋国来说,曾经的附庸背叛来攻击自己的另外一个附庸,这实在是不能忍受的事情,于是晋国君臣大怒,发布了“总动员令”:尽徒羡,悉余夫,竭赋役……这句话的口语化翻译就是:把正卒与预备役都叫上,无论老幼孤疾,歪鼻子斜眼,凡能拿动刀的都上阵,带足家里一切战争资源,就让我们和楚国拼了吧!
之前的历次对外战争中,晋国从来都是动用“正卒”,这次全国总动员之后,晋国四军齐出,共拥有15万人的作战部队。而根据钟离之会的盟约,齐、宋、卫、鲁、郑、曹、邾、滕等14个国家都有义务出兵,数量为5万。
然而,20万士卒的部队对黄河流域联军来说,还是不够,因为他们的敌人数量接近30万:楚国听到晋国总动员之后也下达了总动员令,兵卒数量高达20万;楚国的附庸小国和蛮族人也加入了联军;另外还有作为主战场的郑国也全国总动员了。
以上计算的是直接出现在鄢陵战场上的人数,如果算上运粮的民夫和后勤人员,参战人员数量是远远超过一百万的。
公元前575年五月,晋军渡过黄河,与楚国军队在鄢陵(今河南鄢陵县北)相会。
就在两军对峙的时候,晋国内部产生了杂音。晋国的智者开战前就认为自己必定会胜利,只不过担心胜利会引来国家内部的动乱。而晋国元帅、第一执政栾书则这么回答:“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必战也!”意为不可以在我们的时代丧失了晋国的霸权。
当然也有人面对楚国联军的数量感到恐惧,认为晋国刚和齐国、秦国交战完,没有足够的盟友来对抗楚国。而另一个大臣魏相则回答:“吾孤也,吾霸也。”——我们从来都是孤军奋战,所以我们是天下霸主;霸权不可以分享,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孤军奋战,获得胜利。
两军对峙,晋国统一内部思想的同时,楚共王以司马子反将中军,令尹子重将左军,右尹子革将右军,亲自率领士兵行军到晋国的营地前列阵,压缩晋国的战斗空间,然后和自己的谋士、晋国叛臣伯州犁观察晋国军阵。
伯州犁是晋国人,因为晋国内斗,被迫出奔楚国,因为对晋国的熟悉,成为了楚共王的军事参谋,帮忙制定鄢陵之战中楚军的布阵。有意思的是,楚国人苗贲皇因为楚国内斗,被迫出奔到晋国,也因为自己的才能成为了晋厉公的军事参谋。
双方都做到了知己知彼,可以说,这次战争是春秋时代晋楚两国实打实的硬碰。
等到战前祈祷完毕,晋国国君晋厉公下达了命令:推倒灶台和帐篷,获得列阵的空间,抵消楚国进逼营帐的优势;用少量的精锐牵制楚军脆弱的左右军,其他兵力全部猛攻楚王所在的中军。
双方列阵完之后,就开始占卜。而一旦占卜结果出来,史无前例的百万人级别的“世界大战”就要开始了。
百万士兵做好准备的同时,晋国的太史公正在占卜,不久结果出来了,卦象是大吉。卦词是:南方国家要败,国王眼睛中箭。
这个好消息传出后,更是刺激得晋国士兵热血沸腾。
晋国国君的战车慢慢向前线行去,车上晋国元帅栾书的次子栾针则担任国君的车右。这辆车行进没多久,车轮就一不小心陷入泥中,栾针跳下战车推动车轮,栾书在远处看到后,就关心地跑了过来,并且请求国君换乘自己的战车,好继续前进。于是栾书的儿子、国君的车右栾针大声斥责栾书说:“快退下,你身为元帅,职责是指挥全军;我身为车右,职责是保护国君战车前进。如今你侵犯我的职责是越权;丢弃了自己的指挥职责是渎职;擅自离开自己主帅位置是不忠。栾书,不要接连犯下这三个错误!”连名带姓地叫唤自己父亲的名字,可以想见栾针说这番话的风采!
听到这话,栾书满面羞惭地回到中军帐,开始指挥战斗。
双方试探地交手一阵子后,晋国率先发动了总攻,由魏家私兵作为主攻。魏国的士兵身材高大,战力强横,盔甲和兵器都比楚国的先进,而且因为楚军是逼近晋国军营而战,所以楚军士兵更加疲惫一点。很快,楚国严密的防线就被晋国撕开,攻击的势头直指楚王的中军。
晋国第一猛将、魏氏家主魏锜攻击到楚王亲兵附近,人缝中,他看到楚王正在战车上指手画脚,魏锜毫不犹豫抬手一箭,那支箭神奇地穿越楚军,钻入楚王的战车。
楚王身体倒下了,等他的身体再度被人从战车上扶起,楚共王满脸鲜血,右眼上插着魏锜的那支箭。
太史的战前占卜竟然应验了!
养由基看到楚王受伤,愤恨地说:“王上受到了伤害,这是天大的耻辱啊,如果我不能报仇,还有什么面目活着呢!”于是他向楚王请求出战。楚王答应了他,并给了他一支箭。
此时,魏家兵锋已经深入楚军阵中,而其他部队还需要一段时间才可以继续扩大战果。所以,在楚国的养由基发出“致师”(武将单挑)的信号后,需要争取时间而且自信满满的魏锜答应了其要求。
双方的战车很快在战场上空出一块空地,属于魏家的兵卒和属于养由基带领的士兵也停止厮杀,等待致师的结果。
所有的春秋人都清楚致师的流程,双方互相行礼,并抬起手上的兵器,示意自己并没有耍诈后,双方的御戎同时催动战马,战车前方四匹马十六个马蹄奔腾,他们不是正面冲撞,也不是背向而驰,是不约而同地绕着一个中心点兜圈子——两人的位置都在弓箭能够致死的射程中。
绕了两圈后,魏锜的战车颠簸了一下,让魏锜露出了一个小破绽,魏锜迅速调整,用盾牌来挡住自己露出来的一小段脖颈。然而还是慢了,养由基闪电般的出手,一箭就命中了魏锜的脖子。
魏锜战死,其子迅速跳到战车上替代已死的父亲行礼,并命令所有的魏军战车都拔下旗帜,放下兵器,是为“偃旗”。而养由基则用自己的弓弦钩住一名魏兵,让自己的军队停止敲鼓,退出战斗,是为“息鼓”。
楚国获得了致师的胜利!
作为“偃旗”的代价,魏家被迫退出了这次战争,并按照惯例,留下这个战场上所有魏家士兵的一半,作为楚国“息鼓”的战利品。
魏军退出后,接下来上场的是郤氏、赵氏和韩氏,这三家兵力是晋国总战兵的一半。左路,赵氏以性格莽撞的家将担任“彻头”,也就是站在第一排,作为主攻节奏把握者,打出了紧凑而密集的攻击浪潮;以擅长射击闻名的韩氏军队,则担任此次攻击的“彻尾”,负责提供远程支援。
楚国这边,右路,楚共王在包扎好之后,不顾自己的伤势,亲自带领精锐侍从部队“左广”冲击郤氏的部队。
此时的晋国郤氏兄弟大权在握,能够支配更多的资源,也就拥有更精锐的士卒。战场上,郤氏轻松挡住了楚军的攻击,并打出了反击。只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郤氏的战车就推进到楚共王战车的旁边。
这一边,楚共王满脸血腥,楚军士卒疯狂地想拦在楚共王的车前,阻挡郤氏军的前进;而另一方面郤氏的家主郤至身上则一尘不染——因为郤氏军的战力强横,郤至根本不需要动手厮杀。
都以为郤至要攻击楚王车驾,郤至却风度翩翩地向楚王行礼,然后转身带领军队回到攻击出发点。这个过程进行了三次,楚王非常纳闷,于是派人询问郤至:“穿红甲的将军,您真是个君子,每次见到国君都退避,您是不是受伤不能战了?”郤至回答说:“感谢贵国君王的问候,我并没有受伤,只是因为在战斗中,我也不能不尊敬君王。”说完,郤至不慌不忙地优雅退去。
之后,因为郤至而感到骄傲的晋军士气大振,就连国君的“殿后”位置都深入楚国战阵。
晋楚之间的交锋持续到了天黑,最后晋国军队略占据优势——楚国的一部分军队是由郑国军和蛮人组成,这部分人的战斗力完全不能和晋国的精锐士卒比较。在这天的战斗中,蛮人军溃散,郑国国君带领郑国军队撤出了战场。
当天晚上,晋国军队依然处于亢奋中,元帅栾书大叫说:“请君上下令检阅三军,用补充兵填补各军伤亡缺额——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生死之战,我们必须鼓舞全军士气,让全军知道,也让楚国知道,晋人从不畏惧死亡,楚国人想要战死,那么我们就满足他们。”于是,晋国做出第二天继续死战的准备。
楚国营帐。嗜酒的右令尹、统帅子反向奴仆要水喝,谄媚的奴仆递上装了美酒的酒袋,子反将错就错喝醉酒就睡下了。楚共王命令使者请子反商议军机,结果听闻子反喝醉的消息,只能仰天长叹:“这是老天要让楚国战败,我不能留在这里做俘虏——我要保持一位君王的尊严。”当夜,楚共王就率领大军,留下所有的营帐撤退了。
第二天,晋国发现了楚国留下的战利品,非常开心地停止了追击。因为晋国人知道,晋国只是略占上风,并不能彻底击败楚国。而楚国方面,醒酒后的令尹子反因自责而自杀了。
就这样,一场百万人的战争就在虎头蛇尾中落下了帷幕,晋国人获得暂时的胜利,而楚国元气未伤,继续期待着下一次和晋国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