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维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
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是一首劝慰诗。
早春时节,浅草轻染,花蕾欲绽,友人相对举杯,本该是人生乐事。然而,诗中所写却是一位宦海看惯的师长为晚辈怀才不遇而酌酒浇愁。
裴迪,王维友人,约比王维年轻十五六岁。由于政治上的原因,自开元二十九年起,王维开始往返于京都官衙与山林田园之间,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裴迪曾随他在蓝田辋川春山溪水,竹洲花坞间“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酌酒与君君自宽”,首句化用鲍照《拟行路难》“酌酒以自宽”之句,言明举杯劝慰之意。诗人仿佛说:来吧,且斟满这杯酒,你也该自我宽解宽解啦!借酒浇愁,几乎是人们躲避和解脱烦恼的普遍方式;对于文人而言,似乎又带有更多的文化内涵。“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历来胸中块垒难平者,总以呼酒买醉向混沌之乡“一晌贪欢”。王维为裴迪酌酒,实为引导他循着微醉的朦胧,去觅求高蹈出尘的淡泊心境。裴迪究竟因何郁闷不乐,诗中未写出具体事由。从全诗内容来看,我们略可推想,大概总与他未能进身仕途且于人情世故未谙有关吧。“人情翻覆似波澜”,诗人以世态炎凉等闲看的平静口吻说,人心呐,就像翻涌不定的波涛,反复无常,既然是这样,还用得着耿耿于怀吗?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终生的朋友为角逐名利尚且可能互相反目、拔剑相向,那些弹冠相庆的朱门达贵又何以见得没有虚情假意抑或各藏私计?颔联紧接“人情翻覆似波澜”演绎为具体而典型的人生形态。后一句在表面不动声色的描述中包含着对达官显宦们的辛辣讥嘲,显露出诗人洞穿世事人情的锐利目光。
颈联以早春自然景物隐喻官场人际关系和人们的不同遭遇:啊,你瞧那草色都是因了细雨的浸润才显得格外鲜嫩青翠,而那正待展露芳姿的花枝却在料峭春风中徒然打着寒颤。“草色全经细雨湿”喻庸才奸小因朝中有人而飞黄腾达;“花枝欲动春风寒”喻贤士能人不遇明时,得不到任用或器重。唐开元二十五年,主张“授职以贤,不假公器”的一代名相张九龄被贬官荆州,代之而起的李林甫和杨国忠朋比阿私,出卖官爵,使朝政日非。王维亲眼目睹一幕幕宦海沉浮的闹剧,又不能直言,便托喻于当前景物,以曲隐之笔,讥刺这种“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的政治现实。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既然名利场如此骚攘、污浊,正直人不能得其所在,诗人便以一颗善良温厚的长辈之心,劝说裴迪不要去介入危机丛生的政治纷争:世间俗事,犹如转瞬远逝的浮云,不值得牵挂、向往,与其汲汲于功名利禄这些身外之物,还不如优游山水、高枕安卧,努力加餐呢!按理说,裴迪正值少壮年华,急欲入仕,追求非凡人生,王维却劝他遁世逍遥,这一方面说明由于张九龄下野和佛老思想的浸染,他已经黯然思退,不复对做官感兴趣,另一方面也显露了一种在残酷政治斗争的缝隙中避害远祸、圆通处世,顺天适性的生存智慧。当然,其中深深地掩藏着诗人心系庙社又无所作为的悲哀。
因而,这首诗斟酌于杯酒之间,却毕竟没有醉意。至少,在杯中物所酝酿的迷离恍惚来临之前,诗人已然说尽了世人面对境遇变化和利害得失的普遍软弱——“人情翻覆似波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复杂的社会人际交往中,不是有许多人为追名逐禄而背信弃义,翻云覆雨吗?当实际功利的风暴呼啸而来,不是有许多人难以恪守原初的道德准则吗?无怪乎白居易也感叹道:“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