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
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
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
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
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
恰如清人张荫嘉在他的《古诗赏析》卷十四中所说,这首诗是“叹躬耕仍不救穷之诗”。全诗一反过去陶诗恬淡宁静、闲适无忧的风格,而变得一吟三叹,哀肠百转,不平之气充溢字里行间,读来叫人回肠荡气,感慨万千。而最动人情怀的却是蕴含在诗中的深刻道理。
全诗紧扣“躬耕仍不救穷”,下笔落墨,反复申说着这样一条为人之道:人不应因贫穷困苦而移其本愿、改其本性,人应当安贫守拙、保其本真。为明此理,诗人在谋篇布局上,采取了从第三句到第八句实写与从第九句到最末句虚写相结合的办法,融理、情、趣于一炉,使人读罢,既获得感情上的共鸣,又得到思想上的启迪和教益。
代耕,原指官吏的俸禄,后用来指代做官。首二句为全诗总冒,表明了诗人辞官归田的志趣。诗人为自己曾三次出仕,享受过以禄代耕的生活而深感愧疚。故开篇即以一“本”字,表明心迹,说明以禄代耕的生活并不是其本愿,其本愿是与官场决裂,归隐田园,以耕织谋生。他不愿过时人趋之若鹜的“代耕”生活,也不愿走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路,他愿意凡事率性而动,任其自然,这正是诗人极可宝贵的高洁秉性。首二句,一正一反,两相对照,取舍、褒贬,态度极其鲜明。
能按照自己的本愿生活,虽苦犹乐。缘于此,“寒馁”六句,就极力铺写了诗人虽贫穷却易于满足的物质欲求。诗人“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从未停止过耕作,但却常食糟糠,忍饥挨冻,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想过那种食甘厌肥的生活,唯愿能吃饱粳米饭;也没奢望有夏绸冬裘,唯愿冬有粗布衣可御寒;夏有葛布衫可蔽体。诗人在这里用“未曾替”,表现自己躬耕的勤苦,用“常”、“岂”、“但”等词,反复渲染生活的饥寒穷困之状,强调要求的低微,表明渴慕素朴贫俭生活的心态。六句一气贯注,淋漓尽致地写出了“躬耕仍不救穷”的残酷现实,衬托出了诗人知难而上、历苦弥坚的秉性,同时为下文“正尔”二句作了有力的铺垫和蓄势。
“正尔”二句,笔锋一转,说就是这样的生活也不能得到,实在叫人酸涌喉头、悲从中来。“不能得”,说明生活极端贫困,“可伤”,表明了诗人对不合理社会现实的无限愤慨。二句既感情灼人,又议论愤激,在全诗中,有力地阐明了人要于贫贱中保本真不变之难,读来发人深省。
“人皆”二句,正意反写,表面上说钻营者、为官者安富尊荣,而自己不得温饱,是因为谋生失方。实际上恰恰肯定了“所业在田桑”,归田保本真是真正的为生为人之道。诗人并未“失其方”,所以导致了劳者无获现象的产生,实在是因为社会上有那些人,专门不劳“尽获宜”。社会黑暗如此,芸芸众生为生之道如此,可以想见,一个人要保持安贫守拙操守的艰难。
“理也”二句,坚决地表明了诗人不移本志的志趣。尽管躬耕者食“糟糠”,为官者“获其宜”,但这反常得“合理”了的现实,却谁也奈何不得。诗人自觉回天无力,但又不愿再为饥所驱,误落“尘网”,于是便“且为陶一觞”,酒中觅醉,自宽自慰。萧统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焉”(《陶渊明集序》)。诗人陶醉酒中,正是为了使心理重压得到解脱,以使自己矢志躬耕,安贫守拙,而不向现实屈服,不因贫贱移性。
明人黄文焕引沃仪仲的话,说此诗“一句一转,古诗之最变幻”(《陶诗析义》卷四)。全诗叙议结合,层层转折,富于变幻。“代耕”二句,涉笔显理;“躬亲”六句,叙中见理;“正尔”二句,议中述理;“人皆”二句,反语明理;“理也”二句,卒章显志。理为经络,一贯到底,使人读其诗,知其为人,更明诗中所含为人之理,足可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