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二千多年以前,耿直的楚大夫屈原遭谗被贬,忧伤不已,行吟泽畔,愤发笔端,最后自沉汨罗江而死。据《荆州记》云: “长沙罗县,北带汨水。去县四十里是(屈)原自沉处,北岸有庙也。”在此一百多年以后,才华横溢、年轻有为的贾谊又遭谗被贬至长沙。《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再九百多年以后,又一耿直之士刘长卿被贬南迁,途经长沙,凭吊故迹,触物伤怀,情不能已,于是写下了这首《长沙过贾谊宅》。
诗首联便醒目地道出一“悲”字。上句叙写贾谊蹭蹬失意的贬谪生活,同时暗合题目中的“贾谊宅”;下句作一评述: “万古惟留楚客悲。”楚客,指贾谊,长沙旧属楚地。贾谊过湘,曾作《吊屈原赋》,痛哭“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居湘三年,有鵩鸟入室(当时人认为鵩鸟是不祥之鸟),贾谊又作《鵩鸟赋》,哀叹不幸,抒写郁愤。这句是说,贾谊的不幸遭遇千百年来使人悲伤叹息。这里的“楚客”其实也包括了其他流落楚地(长沙)的客子,当然也包括刘长卿自己,而楚大夫屈原就更不必说了。屈原作楚辞,声极悲恻;贾谊作《吊屈原赋》,又悲屈原之悲;而自己及其他后来者身处此地,触物伤怀,更觉悲伤。所以,这一句不仅抒古人之悲,亦是自悲。
颔联是具体地写题目中的“过”字。在贾谊故宅,俯见枯黄秋草,仰见寒林斜日,一派萧条肃杀的景象。这种氛围,以及“独寻”、“空见”等动作的描写,充分展示了作者怅惘忧怨、孤寂落寞的心情。同时,这两句也是巧妙地化用了贾谊《鵩鸟赋》中自哀不幸的句子: “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庚子日斜兮,鵩集余舍”。这样,使诗的内蕴更为深厚,忧伤哀怨的情感色彩更为浓郁。
颈联“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感情强烈,直抒忧愤。上句有一关键词“犹”,有道的汉文帝也竟如此寡恩,那么无道的昏君又怎会施恩于臣呢?这里,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当时的皇帝。
这一句,幽曲悲愤,不直说胜似直说。下句笔锋一转,说贾谊在湘水边作《吊屈原赋》以吊屈原,但湘水无情,岂能理解他的心情?这一句其实是在抒发自己忧怨悲愤、不被理解的沉痛心情。贾谊吊屈原,屈原不可能知道;自己吊贾谊,贾谊也不可能知道,除此而外,又有谁能理解呢?“国其莫我知兮,独堙郁其谁语?”(贾谊《吊屈原赋》)这是贾谊的悲哀,也是刘长卿自己的悲哀与痛苦。
尾联紧承颈联,以低沉的调子抒写自己的沉痛忧怨之情。上句写凋残萧瑟之秋景,下句是问贾谊,也是自问;是怜君(贾谊),也是自怜。贾谊“到天涯”,是因遭谗被贬,自己也是如此。为贾谊而伤感而不平,当然也是表示自己的悲愤不平。
这首诗,明悼贾谊,实为自伤。作者处处写贾谊,但处处注入自己强烈的感情色彩,处处有着作者自己的影子。难得的是,作者将贾谊吊屈原,自己吊贾谊以及自抒忧愤融为一体,不着痕迹而又大大加深了作品的思想内蕴,益使作品含蓄蕴藉,悲恻感人。
《过贾谊宅》: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初读之似海语,不知其最确切也。谊《鵩赋》云: “四月孟夏,庚子日斜,野鸟入室,主人将去。”“日斜”、“人去”,即用谊语,略无痕迹。(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十三引徐兴公)
谊之迁谪,本因被谗,今云何事而来,含情不尽。(沈德潜《唐诗别裁》)
一解看他逐句侧卸而下,又是一样章法。一,是久谪似贾谊;二,是伤心感贾谊;三,是乘秋寻贾谊;四,是空林无贾谊。“人去后”,轻轻缩却数百年;“日斜时”,茫茫据此一顷刻也。五、六言汉文尚尔,何况楚怀者!言自古谗谄蔽明,固不必皆王听之不聪也。“怜君何事”者,先生正欲自诉到天涯之故也。( [清]金圣叹《选批唐诗》卷三)
刘长卿《过贾谊宅》诗云: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只言贾谊而己意自见。(吴乔《围炉诗话》卷三)
首二句叙贾谊宅。三、四“过”字。五、六入议。收以自己托意,亦全是言外有作诗人在,过宅人在。所谓魂者,皆用我为主,则自然有兴有味。否则有诗无人,如应试之作,代圣贤立言,于自己无涉。公家众口,人人皆可承当,不见有我真性情面目。试掩其名氏,则不知为谁何之作。张冠李戴,东餐西宿,驿传储胥,不能作我家当也。(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