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苏轼》原文与赏析

苏轼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吹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缘起,历来众说纷纭。杨湜《古今词话》以为是苏轼知杭州时纪官妓秀兰,于宴席间即兴吟成;曾季狸《艇斋诗话》以为是作者因杭州万顷寺有榴花树,树下见有一歌女昼寝,乃作此词;而陈鹄《耆旧续闻》卷二,则言之凿凿地声称此词乃为其爱妾榴花而作。这种种捕风捉影的说法,当然都不足征信。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苏轼所采用的是托物寄兴的表现手法。词的旨意极为深沉含蓄,只有反复寻味,才能得其仿佛。

词的上片精心刻划了一位风华绝代而又不胜孤寂的佳人的形象。起句“乳燕飞华屋”,点明其住所的富丽;次句“悄无人”,暗示其环境的清幽;唯其富丽而又清幽,“乳燕”才穿行于雕梁画栋之间,试图营建自己小小的安乐窝。“桐阴转午”,一本作“槐阴转午”,意思是说随着桐树的阴影的转移,时光悄然流逝,转眼便是午后。而“晚凉新浴”一句又将时间猛然推移到傍晚时分。“晚凉”,见出此时正当初夏季节,已有晚风送爽。这便引出中庭纳凉的佳人: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如玉”。这里,深谙艺术三昧的作者,故意撇开对佳人姿容的精细刻划,而采用“窥斑见豹”的笔法,仅仅展示她手中洁白无瑕的扇与同样洁白无瑕的纤纤玉手。其意图当在拓展读者的想象空间,引导他们由这精美之极,洁净之极的“局部”,去推想其“全人”,该也是秀丽绝伦而冰清玉洁的,这就收到了事半功倍、以少胜多的艺术效果。同时,让“白团扇”与佳人相伴,还有着其特殊的象征意义:汉成帝的妃子班婕好,为赵飞燕姐妹所妒,失宠幽居冷宫,于是“作赋及纨扇诗以自伤悼”,以秋扇见捐,比喻自己遭到遗弃。这里推出“手中生绡白团扇”的特色镜头,既是为了映现佳人身心的纯洁,也是为了预示她日后与“秋扇”相类似的命运。接着的“渐困倚、孤眠清熟”二句,写佳人因倦意袭来而酣然入梦。“孤眠”点出她乃独居“华屋”,与上文“悄无人”遥相照应。既然是独居,不免感到寂寞无聊,这才下意识地摆弄“白团扇”,也才对“桐阴转午”之类的时间延续过程特别敏感。而她独居的原因,虽然作者没有明言,“白团扇”却早已向我们提供了寻绎的线索。那么,平时惯与寂寞为伴的她,在梦中是否能感到一些快慰呢?诚然,梦境是美好的,但遗憾的是: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瑶台曲”,即阆苑仙境的幽深处。正当她在风光旖旎的“瑶台曲”时,却听到有人推门闯入卧室,于是恍然惊醒,回到现实中来。梦入瑶台,无疑是佳人对理想境界的追寻;而“枉教人”则写出了她追寻无着的极度懊恼。那么,推门而入的究竟是谁呢?“又却是,风动竹”,原来并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突然归来了。情形若此,她怎能不吐出“枉教人”的怨嗟之语?这句作者化用了李益“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的诗句,且增进其意。“又却是”三字表明:因“风动竹”而梦断瑶台的事,她已遇到过多次,因而其怨嗟之深可见。

下片从表面上看,似已撇开佳人而集中吟咏榴花,实际上在作者出神入化的笔下,写花与人始终熔于一炉。这也就是说,作者是借吟咏榴花,进一步替佳人传神写照。“石榴半吐红巾蹙”,化用白居易“山榴花似结红巾”句,说榴花半开,好似紧束着的有皱纹的红巾。这是说其外表的明艳,但更难得的还是它的高洁品性: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浮花浪蕊”,指那些轻浮孟浪、一味争艳的花卉。等到“浮花浪蕊”凋谢殆尽,榴花才含苞初放,以红艳如火的色彩陪伴孤独的佳人。这两句既点出榴花的不求荣宠、自甘幽独,也写出它的情有所专,意有所钟。但愈是自甘幽独,意有所钟,便愈是心曲万端。“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两句,以形神兼备的笔墨活画出榴花芳意重重、若有隐忧的情态。这种隐忧由紧接着的“又恐被秋风惊绿”一句得到了揭示:它深藏于心底的忧虑,一旦秋风摇落,不但千红早尽,亦万绿尽消。连用“恐”、“惊”二字,透露出榴花、亦即佳人的沉甸甸的心态。而“若待得君来向此”以下四句则将这种隐忧化为悲凉的画面:待到秋风真的肆虐于人间时,佳人再来花前把盏,邀花共饮,将是粉泪与花瓣一同簌簌下落。这就巧妙地点破榴花与佳人都无可避免的悲剧性结局。涉笔至此,不仅全篇主旨尽出,而且写花与写人也已水乳交融,难以区分。因而《蓼园词选》赞叹说: “是花是人,婉曲缠绵,令人寻味不尽”。

在肯定榴花是佳人的象征的前提下,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所着意表现的是佳人的不幸的遭遇:虽然她有着榴花般既明艳又高洁的品貌,堪称“国色天香”,却无人见赏,只能生活在孤独与寂寞之中。

中国古典诗词惯用“为美人以怨王孙”之类的比兴手法。项安业《项氏家语》卷八,曾谓“苏公‘乳燕飞华屋’之词兴寄最深,有《离骚经》之遗法,盖以兴君臣遇合之难。”这一看法对于迭经风波的苏轼,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

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用古“卷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意(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盖初夏之时,千花事退,榴花独芳,因以写幽闺之情。(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

本咏夏景,至换头单说榴花。高手作文,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当限以绳墨。榴花开榴花谢,似芳心共粉泪相象,咏物妙境。(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六)

前一阕是写所居之幽僻,次阕又借榴花以比此心蕴结,未获达于朝廷,又恐其年已老也。末四句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黄苏《蓼园词选》)

颇欲与少陵《佳人》一篇互证。下阕别开异境,南宋惟稼轩有之,变而近正。(谭献《谭评词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