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菩萨蛮”这一词调相传为“百代词祖”李白所创,“王建、韩偓、温庭筠复推衍之”,“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以庭筠为独至”( 《龙壁山房文集·忏盫词序》)。温庭筠有菩萨蛮”二十首,今存十四首,皆抒写闺人思远之情。此即其一。
词的上片写女主人公春眠乍醒,意绪慵懒。“小山”,指屏风; “金明灭”,是说金色的阳光照在屏风上,忽明忽暗,闪烁无定。作者以此暗示其卧室之富丽; “鬓云”,即鬓发。“鬓云欲度”,写其鬓发缭乱。但“度”字含有飞动意,再着一“欲”字,便将静态化为动态,显得文辞活泼,神采焕发。“香腮雪”,从嗅觉和视觉两方面形容其肤色的娥妍。“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写女主人公无心梳妆——作者用“懒”和“迟”这两个意态动词稍加点染,便由对女主人公外形的描摹,转入对其内心世界的揭示。读到这里,悬念产生了:她为什么如此情倦意懒?这就诱使读者从下片中去寻找答案。
然而,下片却仍然只是对女主人公的容貌、动作、服饰作客观描写。“照花”二句写女主人公妆成后对镜自照,但见鲜花与人面交相辉映。这是暗示女主人公明艳如花。“新帖”二句虽就服饰着笔,却是全词的点睛之笔。“帖”通“贴”,指贴金,是唐人刺绣的一种。女主人公在“绣罗襦”上贴上“双双金鹧鸪”有什么深意呢?如果循此加以思考,我们不难领悟:这“双双金鹧鸪”,原来寄托了女主人公盼望情郎早日归来,与自己长相厮守的愿望——“鹧鸪”,属鹑鸟类,其鸣声听来好似“行不得也哥哥”。因此,女主人公才不绣他鸟,唯绣鹧鸪。而绣成的鹧鸪成双成对,比翼齐飞,这又必然会使她触景生情,自怜形单影只。由此,我们觅得了她“懒”和“迟”的原因: “非关伤春,不是病酒”,而是系念情郎,百无聊赖。古曰: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如今,“悦己者”未归,无复得“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之趣,她那里还有心打扮呢?而她之所以久久对镜自顾,不仅为自我欣赏,也是自我哀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红颜易老,青春不再。而今自己正值如花妙龄,情郎却外出不归;一旦归来,只怕已是红颜消减,风韵无存了。这是何等曲折的心态?
词作为“心绪文学”,能在更深的层次上揭示深蕴在人类心灵底层的某些情感。这一特征在温庭筠这首词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作者截取女主人公日常生活中晨起梳妆这一片断,通过描写其容貌、动作、服饰,来揭示其复杂的心理活动。意象之间若断若续,几乎看不见缝缀的针线,中间的环节全靠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去加以补充。这样的作品,谓之“深文隐蔚,余味曲色”,不亦宜乎?
芟《花间》者,额以温飞卿《菩萨蛮》十四首,而李翰林一首为词家鼻祖,以生不同时,不得劖入。今读之,李如藐姑仙子,已脱尽人间烟火气。温如芙蓉浴碧,杨柳浥青,意中之意,言外之言,无不巧隽而妙入。珠璧相耀,正自不妨并美。(汤显祖评本《花间集》卷一)
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 “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清〕张惠言《词选》)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飞卿词如“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温丽芊绵,已是宋、元人门径。(陈廷焯《云韶集》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