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子瞻和陶诗·黄庭坚》原文与赏析

黄庭坚

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

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

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

这首诗作于徽宗崇宁元年(1102)八月,此时苏轼已于一年前从海南放还后卒于常州,因而诗作对苏轼怀着深沉的悼念之情。“跋”,文体的一种,写在书后用以评介内容和写作经过等。以诗作跋是一种变格。苏轼晚喜陶渊明,并写了大量和陶,总共有一百二十四首(《和陶诗》编辑成集时为一百零九首,之后又写了十五首)。苏轼之所以大量写作和陶诗,除了酷爱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艺术特色外,主要是仰慕渊明的性情和为人。山谷此诗正是从“为人”这一角度,指出陶、苏两位诗人的“风味”相似,如此理解《和陶诗》的实质所在,可说是探骊得珠,独具只眼。

第一、二句突如其来,落笔不凡。“谪岭南”、“欲杀之”,二句有因果关系,“欲杀之”是因,“谪岭南”是果。哲宗绍圣元年(1094),苏轼因属文“讥谤前朝”的罪名被远贬惠州(今广东惠州市),三年后,再贬儋州(在海南岛西北部)。“时宰”,指章惇。哲宗亲政,章惇作了宰相,他“专图报复,屡兴大狱”,对苏轼极尽打击陷害之能事。儋州是当时最边远最险恶的蛮荒瘴炎之地,章惇把苏轼贬到儋州,显然是蓄意置苏轼于死地。这二句,对苏轼的不幸遭际满怀同情,对“时宰”的阴险用心深表义愤,感情十分强烈。

三、四句陡然一转,生出新境。“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苏轼《与王敏仲书》)的苏轼,置身于瘴雨蛮烟之中,“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苏轼《与程天侔》),过着难以想象的艰苦生活。但他安之若素,处之泰然。正是这种“超然自得,不改其度”的达观性格,使他在“时宰欲杀之”的情况下,却能“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寥寥二十字,很能传达出苏轼乐观旷达、因缘自适的精神状态。第三句由东坡《儋耳》诗“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脱胎而来,用东坡本人的典故,既亲切,又贴切。第四句点题,把读者的兴趣引向高潮。

五、六句再转。对《和陶诗》的内容不赞一词,而是在点题之后,忽然宕开一笔,从《和陶诗》想到陶渊明的高尚人品,又由渊明而联想到东坡的旷达襟怀,他们一是“千载人”,一是“百世士”,文章、道德都可以名垂不朽。由东坡《和陶诗》,而联想到以东坡比渊明,构思巧妙,比拟确当,诗人对二公的景仰之情,跃然纸上。

东坡虽然足与渊明比美,但两人“出处”不同,经历各异,第七句用一“虽”字再作转折,把渊明、东坡的距离出人意外地拉开了。“出”,出来做官,指东坡。“处”,隐居不仕,指渊明。从行迹上看,两人的出处进退,似乎没有共同之处,但是“性刚才拙,与物多忤”的气质,“忘怀得失”、“高风绝尘”的心胸,又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苏轼一再这样表白: “渊明形神似我。”(见《直方诗话》)甚至说: “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书陶渊明〈东方有一士〉诗后》)。所以,诗的第八句以“乃”字作结。这一开一合,一奇一正,运转极见笔力。所谓“风味”,既指人品,也指诗品。“风味乃相似”,对苏轼学陶和陶的特点,作了极为精炼的概括,对我们了解陶、苏其人其诗,极有启迪意义。

此诗明白平易,不露生涩,似乎是一首不加修饰、信笔写就的肖像诗。而细加玩索,才觉其构思精巧,实是诗人刻意锻炼而复归自然之作。篇中层层转折,波澜起伏,饶有顿挫之致,绝无饤饾之感。平声、上声通押,中二联对仗工整而平仄不叶,半古半律,别具一格。

凡短章,最要层次多,每一二句,即当一大段,相接有万里之势。山谷多如此。(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