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
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
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
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谢朓(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曾任宣城太守、尚书吏部郎等职,与谢灵运同族,人称“小谢”,世称谢宣城,是南齐著名诗人。始安王萧遥光想引他为党羽,他不肯答应,下狱被杀害。谢朓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风格秀逸,对黑暗现实和官场倾轧显有不满和怨愤,写山水尤为见长。谢诗彻底摆脱了玄言诗的影响,抒情写景,自然得体,时出警句,令人叹赏。李白诗说: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杜甫诗说: “谢朓每篇堪讽诵。”谢朓与沈约等人开创的“永明体”诗律,讲四声、八病之说,对五言诗的律化影响极大。
谢朓曾任齐代随王萧子隆的文学(官职名),很受赏识,但却被长史王秀之所忌,他离开了随王府所在的荆州,经过南京西南的新林,暂时回到了齐的都城金陵,写诗寄赠在荆州一起共事的友好。本诗原题《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表明的就是这个意思。
谢脁离开荆州暂回金陵,心情是极为痛苦和矛盾的,回来的路上郁积了很久,无处倾泄,也难以名状,忽然从日夜不息地流荡着的长江身上,顿时看到了自己悲愁之多,大江流水不尽,客心悲愁不停: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这是大江流水送悲来,过去没见有人写过,我们也未曾读过,因为气势凌厉,实有不胜承接之感。这样的开篇,乃是诗家所创造的奇迹,体物赋情,皆为至极。
谢脁这次返京,家室正在京都,可以说走的是归路。客行得归路,本该是越走越高兴,走一步距家近一步,急归者则迫不及待;谢脁也是在新林夜未停宿,星夜中奔回金陵的。可是此时此路上的归客谢脁,对于前面的金陵京邑和后面的荆州任所,却说不清哪是真正希求的地方。按人情来说, “凉风怀朔马”,多伤归暮客,归家路还怕早日走完吗?可谢脁想快点走完,但离家越近,回顾归程,在后路上遗下的悲愁却又更多了,归兴不禁为之大减,因而才“徒念关山近”,越走越感到没有意思。这是为什么?原因在于:诗人离开荆州东归,并不是心中所愿,乃是被谗言所离间,从任所被遣回的。而事到如此地步,诗人却并未忘情于那里,甚至还希望有一天能重返荆州,与随王“流连晤对,不舍日夕”,并进而得就出路。可是今天的归路,正是与这个期望“相去日以远”的。人如果留恋客居之地,离开客地日远,与留恋家园,因远而愁苦,是一样道理,一样重量的。
人走路并不因愿不愿走而可走可不走,谢脁还是从荆州回到了金陵。一路上,秋夜里银河耿耿,江洲上寒露苍苍,到京邑,看到了宫室宫墙,它们也好象看到了归客西来,星月光波,使宫殿生色耀眼。然而诗人并没有因为走近金陵的南门,就忘记了荆州的风物。但这毕竟是吴楚两地,连不受地域限制的太阳,对它尚不能两地同接,何况是身隔两乡的相望之人呢!这时,诗人由怀念地域之意,转发为追怀友好之情,诗章的主题重点被展现出来了。从“秋河曙耿耿”,到“何况隔两乡”,主要是写行中的情景,铺陈描写,忆念想望,为进一步地抒发情致准备了条件。
诗的最后六句,用比喻象征的手法写出了诗人的矛盾感情,最后完成了诗的主题。诗中说:荆州与金陵,此后将是风云阻隔,不过风云中也有飞鸟通翔之路。但对我来说,有江汉两水的阻隔,却找不到可以跨越的桥梁了。转念一想回不去荆州,却也不见得不是好事,因为在那里自己每天都心怀惊恐,象弱鸟害怕鹰隼捕捉,象菊花畏惧严霜摧残。不期而归,固非所愿,但别却了西府中那种忧谗畏讥的日月,也可以引为幸事。诗人在赠同僚时,以胜利的姿态, “寄言罻罗者”,宣告:我已经在广廓的天空里远逝高飞了!谢朓冲出了这场网罗,但可惜他还无法冲出当时整个社会的网罗。没过几年,他终被封建统治者的另一张网罗所捕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