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诗歌·楚辞·屈原·九章·橘颂》鉴赏
屈原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本篇是《九章》中的一篇,按东汉王逸《楚辞章句》的篇次,排在第八,其实,按创作年代论次,应排在第一,即《九章》整个组诗之首。据近人研究,一般都肯定它是屈原早期作品。究竟作于何年?具体年分,至今尚未有统一说法。但据今人杨炳校的研究,似可定在“屈原遭谗将‘疏’而未‘疏’时”(见《从<九章>看屈原思想的发展——兼论<九章>的篇次》)。
《橘颂》,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以诗歌形式对“橘”加以吟咏的篇章,它开启了一个咏物诗的传统,有它独具的特色,很值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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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屈原作品中,《橘颂》篇幅不算长,全诗三十六句,全是四言句式,计一百零四字。其诗层次分明:第一段:颂橘;第二段:述志。
第一段:颂橘
先看开头四句: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诗人在开首,就接触全诗的题旨,在天地间许多“嘉树”中,只有橘树,不变本性,不离楚地之水土。后皇,即“皇天后土”之省文。后土,对大地的美称;皇天,对苍天的誉辞。徕服,是说生来就服习于南国水土。徕,同“来”;服,习惯。犹今言“服水土”。这里的受命不迁,有两层意思:一是说禀受天地赋予生命特性是不能改移的;二是说南方橘树是不可移植其它地区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枳,俗称“臭橘”,不可吃(见《晏子春秋》)。南国,泛指南方之地。此指楚国江陵、云梦一带。
接下去就对橘树的根、叶、花、果、枝和棘等各个部分进行细细描状。看前四句——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深固,乃根深本固之缩语。难徙,难以徙移。更壹志,更(gēng耕),变动。壹志,意志专一,不可凌压。这是说,就其物形,既难迁移,言其意志,也不可更变。素荣,素,白也;荣,花也。纷,即纷纷然美盛也。这是说,绿色叶子,白色花朵,纷纷然非常美观。
这是说其根、叶而言,下边四句状其枝果——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曾枝,曾,同“层”,层层重迭的树枝。状橘树之壮盛。剡(yǎn眼),锐利、尖锐。棘(jí级),丛刺。抟(tuán团),将散碎之物捏成团。此形容圆圆的样子。文章烂,指错综华美的花纹色彩,灿烂鲜明。这是说,橘树层层迭迭的枝桠,尖锐丛生的刺儿,结挂着团团累累的圆果。其果色,有青有黄,还有又青又红,或黄中带青。这是形容橘果未熟将熟的状貌。这种青黄色混杂的样子,倒是色彩斑烂鲜明,很喜人的。再看此段最后四句——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这里前两句说,果皮有鲜明色泽,果实的内瓤又白又美,像是有道之贤者一样。精色,指果皮有好看的颜色,鲜明可爱。内白,指橘瓤白而美。类,似,相类。任道,任,抱也。任道,是指有道行之人。闻一多认为:“……任,犹抱也。……此言橘子为物,焜(kūn昆)煌其外,洁白其里,如抱道者然也。”
最后“纷缊”两句,是对橘树的风姿异彩,作了总赞。是说,橘树枝叶繁茂,散发着絪缊的香气,而且修饰合宜、美观,其美也,不可类比。纷缊,犹言絪缊、氤氲。姱(kuā,夸),美好。丑,相类、比较。《礼记·学记》:“比物丑类。”郑玄注:“丑,犹比也”。
第二段:述志
这一段共二十句,开首六句是照应上文,并加以引申——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这是说,你(指橘树)年幼就立下奇志,定有特别优异之处。这就是前两句之意。异,即优异。接着四句是说,超群而特立,永不移易,岂非可喜之事吗?不迁,即不变、不可移易。根深而本固,移徙就困难了,而且心胸宽广、无求利禄。廓,即寥廓、宽广。
诗人在这里一再强调橘树的“独立不迁”和“深固难徙”的崇高品质和性格。其实,这是作者的自我表白。接下的六句,直抒胸臆——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苏世,苏,醒也。苏世,即清醒地对待世事、世相。犹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横,横绝,横渡激流,意指特立独行。流,水往下行,称“流”。不流,即不随波逐流,志向坚定。以下四句是说:把忠贞之志藏于心内,不随意张扬,谨慎自守,这可防止犯过失;只要执持大公无私,就可与日月同光,与天地之德相合。闭心,把事情或思想秘藏于心,不随便外露。失过,是“过失”的倒文。参,合也,配合。参天地,指其美德与天地相配。
这些直抒胸臆的诗句,把全篇的诗旨开掘得更深了一层。最后八句,表明作者要以橘为友,以橘为师。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岁并谢,指橘树冬亦长青不凋,能与时序年岁同更迭。谢,代谢、更迭。与长友,意指作者愿意同橘树永久为友。因为橘树不仅一年四季长荣,而且年年岁岁都不凋零。清人王夫之《楚辞通释》云:“橘树冬荣,霜雪不凋,志愿坚贞,与岁相为代谢,友四时而无渝。喻已忠贞不改其操”。淑,善也。离,通“丽”。不淫,不惑乱。梗,正直,指橘之枝干。理,纹理,指橘之纤维。这是说,橘树品格淑善,外表秀美,且不为外界所惑乱,树干正直而有纹理。它具有这样的优秀品格,即使生长年岁不多,但堪为众木之师长。其品行可与圣贤伯夷相媲美。伯夷,殷末孤竹君之长子。周灭殷后,伯夷耻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他与弟叔齐,是古代圣贤中一位个性坚强、独行其志的典型。橘的特性,也是“苏世独立”、“受命不迁”,故用以比拟。最后一句“置以为像矣”。置,植也。像,榜样、典范。这是说,把橘树种植于园,朝夕相对,作为榜样来勉励自己,也供人学习。
就是这样,作者仍以“颂橘”收结了全诗。通篇自始至终扣住诗旨,突出主题,状物精到,寄兴遥深,但不晦涩;而且构架层次清晰,接榫自然,警句迭出。这的确是一首咏物抒情的杰作,予后世影响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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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顺便谈一谈关于咏物诗的寄兴问题。
将咏物诗的历史加以考察,可知咏物寄兴由来已久,不说《诗经》,就以楚辞而论,屈原的这首《颂橘》,就是最典型的一篇。这不仅选材准确,表达精巧,而且立意高、寄寓深。因此,诗篇的境界高远,蕴义巨大,特别感人。此诗虽是屈原早期作品,论其水平,并不亚于后期作品。
但是,也有人反对咏物诗讲寄兴。晚清词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当谈到怎样写好咏物诗时,列举三点说:“先勿涉呆,一呆典故,二呆寄托,三呆刻划”。在他看来,讲究寄托(即寄兴)是咏物诗之大忌,是把咏物诗写“呆”了的重要原因。其实不然,历代咏物寄兴的佳篇有的是。此略举数例——
唐代诗人崔涂的《幽兰》:
幽植众宁知? 芬芳只暗持。自无君子佩,未是国香衰。白露沾长早,春风每到迟。不如当路草,芬馥欲何为!
[按]末二句为反语,更表明“芬芳只暗持”不为人们赏识的孤郁心境。
宋代中兴四大家杨万里的《芍药红白对开二百朵》:
红红白白空谁先,袅袅娉娉各自妍。最是倚栏娇分外,却缘经雨意醒然。晚春早夏浑无伴,暖艳暗香政可怜。应为花王作花相,不应只遣侍甘泉。
[按]晚唐罗隐作诗曾把芍药置于“与君为近侍”的地位,北宋梅尧臣撰诗反驳:“谁称为近侍?宜与牡丹尊!”南宋杨万里从中调停将芍药置于仅次于牡丹的地位。明代李时珍也同意杨说,称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
金代诗人元好问的《梨花》:
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工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淡相映,潇然见风度。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孤芳忌太俗,莫遣凡卉妒。
[按]此诗写梨花孤洁不群品格,也是暗示作者自己的超尘拔俗的风度。
元代画家诗人王冕的《白梅》:
冰雪林中著世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按]此诗为王冕一幅自绘的水墨梅花的题画诗,其中的作者寄寓,只要略加咀嚼,不难体会。
明代诗人杨慎《山茶花》:
绿叶红英斗雪开,黄蝶粉蜂不曾来。海边珠树无颜色,羞把琼枝照玉台。
[按]此诗借咏花而自况,是作者身世与品格的自我写照。诗尾更点出高洁不群的气度。
清代作家曹雪芹的《咏白海棠》: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水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试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按]这是《红楼梦》作者为大观园姊妹们所写诗中的一首,托名林黛玉所撰。曹诗笔下无不切合各人个性与风度,并隐约吐露各自的归宿。这首诗,前两联是黛玉形象的写照,后两联写出她的心境以及结局的暗示。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燮的《竹石》: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按]这是画家兼诗人为自己的画幅的题画诗。有此题诗不仅为画幅阔大了意境,还增强了生命力,更为竹、石本身,开掘了深邃的思想内蕴。
大量诗例都说明,要使咏物诗成为杰作,借物寄兴,是一条基本路径。因为寄兴,是咏物诗的内核,是其灵魂,是不可或缺的组成因素。当然,这不是拒绝无寄兴的纯咏物诗的存在,如果写得好,也会受到人们欢迎的。但是,有无寄兴,对于咏物诗的思想价值的高卑,具有绝对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