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蔡琰·悲愤诗(五言)》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①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②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③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④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⑤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⑥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⑦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⑧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⑨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⑩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11)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12)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13)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14)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15)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16)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17)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18)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厉。(19)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注释】 ①天常:天理、天道。②旧邦:指长安。初平元年(190),董卓焚烧洛阳宫室,挟持汉献帝迁往长安。③义师:指关东州郡讨伐董卓的大军。不祥:邪恶,指董卓。④胡羌:氐羌等少数民族,习性勇猛骠悍。⑤斩截:砍杀。无孑遗:一个不留。⑥关:函谷关。⑦略:掳掠。⑧亭刃:挨刀子。我曹:我辈。⑨辄:总是。⑩徼:侥幸。骨肉:至亲,指曹操派去的使者。(11)天属:血缘的亲属。(12)顾思:眷恋、爱护。(13)遄(chuan船)征:行程迅速,疾行。遐迈:远离。(14)中外:姑父、舅父的子女,泛指亲戚。(15)从横:纵横。(16)景:影子。怛咤(da zha达炸):痛心而惊呼。(17)奄若:忽然好似,忽如。(18)视息:活着、活下去。聊赖:生活的乐趣。(19)勖(xu序)厉:勉励。
【译文】 汉末朝廷失势、宦官猖狂,董卓起兵扰乱天纲。他心怀叛逆意欲篡权弑君,先用阴谋伎俩陷害贤良。逼迫朝廷迁长安,凭仗暴力挟君自强。海内纷纷举义旗,诛讨邪恶整顿朝纲。董卓兵向东来纷纷攘攘,披金甲耀日光兵强马壮。中原兵体质弱难御强暴,董卓军尽胡儿气焰嚣张。或野战或围城声势汹汹,溃战阵破城池不可阻挡。滥杀平民难幸免,尸骸遍野总凄凉!战马边悬挂着男子头颅,马后边载运着被掳妇女。逶迤西入函谷关,道途艰险苦尽尝。回望故乡日益渺远,痛彻肺腑寸断柔肠。掳掠女子成千万,不准相聚在一旁。或有骨肉亲人同被俘,相见难语痛心房。稍有些微不如意,动辄大骂毙你又何妨!威胁刀枪穿身过,令你顷刻便丧亡。不惜性命欲赴死,骂声入耳实难当!或者挥捧施凶暴,毒打辱骂凶狠非常。白日行途哭号声,夜坐暗泣泪成行。欲生不得死不可,苍天啊,百姓何罪遭祸殃?
匈奴地处荒僻异中原,风俗简率少礼义。一年四季多霜雪,春夏时有北风起。北风吹我衣翩翩,北风入我耳肃肃。感念节令思父母,悲伤叹息无已时。时有客人自外来,听到消息总欢喜。前迎探问亲朋事,来客又非我乡邻。喜讯天降心愿得实现,骨肉亲人迎我归乡里。自己虽能返故乡,却要舍弃亲生子。亲生骨肉连人心,别后相会永无期。生离死别永隔离,母亲不忍辞儿子。儿抱母颈情依依,“问声母亲去何方?众人都说母亲要离去,不知可有回返时,母亲待儿最仁爱,今却弃儿而去何不慈?儿今年幼未成人,母亲岂不把儿思?”一席言语五脏裂,令我恍惚若狂又若痴。声泪俱下抚摩我儿的身,临发犹豫不忍别。还有被掳同时辈,依依相送来告别。羡慕我得归乡里,她们哀叫凄苦悲欲绝。马闻悲声立踟蹰,车闻悲声不转轮。四周观众皆落泪,道上行人亦抽泣。车轮如飞日益远,难割依依恋儿情。悠悠相去三千里,何时重会永无期!怀念我儿远在千山外,忧心如焚肝胆裂。回到家乡父母已逝家人尽,也不见中表堂兄弟。城市荒芜成山林,庭堂屋宇生荆棘。田野荒坡尸与骨,纵横抛置人不识。出门难闻人语声,只听豺狼声声号田野。家乡荒破影孤单,不禁痛呼心若碎。登高远眺千山外,魂神飞逝有所思。忽然觉得此身虽存此生休,旁人相劝宽心意。勉强生活在人间,形影凄凉无意绪。重与新人结婚姻,竭力尽心自勉励。流落异乡自觉身卑贱,常恐夫君重抛弃。人生悠悠几何时,忧伤悲愁终年岁。
【集评】 宋·周必大:“蔡琰诗云:‘金甲耀日光。’至今谓甲之精细者为锁子甲,言其相衔之密也。”(《二老堂诗话》)
元·陈绎曾:“真情极切,自然成文。”(《诗谱》)
明·钟惺:“首四句是悲愤之原,有来历,有关系。(“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以下只言母子别离之苦,娓娓不休,若忘却入胡之辱者。不言更自伤心。母子别离未已,忽插入同辈相送一段,刺刺不休。忽又接‘念我出腹子’二句,意总重母子二字,若忘却,又若记起,溃乱潦倒语次酷象。五言古长诗,虽汉人亦不易作,唯《悲愤诗》及庐江小吏妻耳。二诗之妙,亦略相当。妙在详至而不冗漫,变化而不杂乱,断续而不碎脱,若有意,若无意,若无法,又若有法。唯老杜颇优为之。元、白长诗,人病其无法,拖沓可厌,不知实本于此。特其力疲而体率耳。”(《古诗归》卷四)
明·谭元春:“一副经史胸中,一双古今明眼,作此辱事。读其所自言,又觉不忍鄙之,反添人怜惜而已。”(同上)
明·陆时雍:“不作悲愤,悲愤具见,实境自成,不可复过。‘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何其痛绝!纵有他语,总不足道。‘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深衷隐曲,何易为人道之。”(《古诗镜》卷三)
清·陈祚明:“《悲愤诗》首章笔调古宕,情态生动,甚类庐江小吏诗。彼所多,在藻采细琐;此所多,在沉痛惨怛,皆绝构也。‘金甲’句,生动。‘斩截’一段,序屠戮之惨可衰。‘长驱’以下,被掠之苦形容曲致,杂以诟骂,声口俨然。‘斃降虏’,犹言杀此辈,詈词也。‘旦则’四句,淋漓。‘翩翩’二句,写风有声。‘有客’四句,曲肖。‘儿前’一段,如闻啼号之响,忽又增入同辈,一时呼叫杂集,备极生致。归家以后哀惨,复能写出,真如丁令威化鹤归来,无一人一物是往日景界。‘托命新人’四句,逆揣人心,直言己意,它人所不能道。结句总束通篇无遗,章法最密。”又:“妇人被掳兵间,欲必行其志,诚不易。俄顷之间,遂已失节,此后虽死何益?此虑之所以贵豫而亦未可以轻责人也。”(《采菽堂古诗选》卷四)
清·沈德潜:“文姬《悲愤诗》,灭去脱卸转接之痕,若断若续,不碎不乱,读去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说诗斝语》)
【总案】 《悲愤诗》乃蔡琰一生血泪凝结而成。亲身所历、真情所感,所以说得如此质朴、如此真切!“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笔力雄伟,笼罩全篇。以下娓娓道来,一丝不乱。“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了结全诗,意味无穷。中间诉说遭掳掠、思乡里、别亲子以及回乡后思儿远眺、托命新人种种情状、心态,无不宛然可感。纯用白描,不套用典故,亦不着意修饰文词,渲染华采,而若泣若诉、悲伤叹息,自然荡人心魄、感人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