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李霁野》原文与赏析
霁野兄:
十四日的来信,昨天收到了,走了十五天。《坟》的封面画,自己想不出,今天写信托陶元庆君去了,《黑假面人》 的也一同托了他。近来我对于他有些难于开口,因为他所作的画,有时竟印得不成样子,这回《彷徨》在上海再版,颜色都不对了,这在他看来,就如别人将我们的文章改得不通一样。
为《莽原》,我本月中又寄了三篇稿子,想已收到。我在这里所担的事情太繁,而且编讲义和作文是不能并立的,所以作文时和作了以后,都觉无聊与苦痛。稿子既然这样少,长虹又在捣乱(见上海出版的《狂飙》),我想:不如至廿四期止,就停刊,未名社就专印书籍。一点广告,大约《语丝》还不至于拒绝罢。据长虹说,似乎《莽原》便是《狂飙》的化身,这事我却到他说后才知道。我并不希罕“莽原”这两个字,此后就废弃它。《坟》也不要称《莽原丛刊》之一了。至于期刊,则我以为有两法,一,从明年一月起,多约些做的人,改名另出,以免什么历史关系的牵扯,倘做的人少,就改为月刊,但稿须精选,至于名目,我想,“未名”就可以。二,索性暂时不出,待大家有兴致做的时候再说。( 《君山》单行本也可以印了。)
这里就是不愁薪水不发。别的呢,交通不便,消息不灵,上海信的往来也需两星期,书是无论新旧,无处可买。我到此未及两月,似乎住了一年了,文字是一点也写不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所以我在这里能多久,也不一定。
《小约翰》还未动手整理,今年总没工夫了,但陶元庆来信,却云已准备给我画封面。
总之,薪水与创作,是势不两立的。要创作,还是要薪水呢? 我现在一时还决不定。
此信不要发表。
迅 上
十,二九,夜
《坟》的序言,将来当做一点寄上。
(此信的下面,自己拆过了重封的。)
【析】 李霁野是未名社成员之一,他翻译过俄国剧作家安特列夫的剧作《往星中》,曾将译稿向鲁迅先生请教,二人交往从此开始。
鲁迅对于文学青年总是热忱帮助和关怀的。他一向注重扶持青年,是希望他们能够改革旧社会。鉴于当时某些书局不愿出版诗歌和戏剧、译作,而初涉文坛的青年更是投稿无门,鲁迅发起和支持韦素园、李霁野等六人成立了新的文学团体——未名社。草创之初,经费拮据,他便慷慨解囊,拿出四百多元作为出书费用。他的这封信着重是谈有关未名社所出《莽原》的几件事。
信中提到的《黑假面人》亦是李的译作,与此有关还有一段故事在文坛传为佳话。李霁野曾因学费不济,拟将此译稿售出,鲁迅得知后,在给韦素园的信中说:“费了如许工夫,我想卖掉不合算。……未名社之立脚点,一在出版多,二在出版的书可靠,倘出版物少,亦觉无聊。所以此书不如自己印。霁野寒假后不知需款若干……”①据李霁野自己讲,此款后来 “几经付还,先生总不肯收②”,后来总算还了,而先生却写信来表示感谢,“知见还百元,甚感”③。
《莽原》初为鲁迅主编,因他赴厦大执教,改由韦素园编辑。鲁迅先生为培植这株文坛嫩苗竭尽全力,作了大量工作,他自己的不少文章,如《朝花夕拾》及一些小说杂文等都发表于《莽原》。然而出刊不及一年,便发生了高长虹事件。此人为《狂飙》周刊主编,出于个人恩怨,就《莽原》未刊载向培良、高歌文稿一事,撰文对韦素园横加指责,并对鲁迅进行攻击,还妄称“《莽原》便是《狂飙》的化身”。鲁迅对此非常愤怒,同时又感到痛苦。高长虹过去也曾经受过鲁迅的教诲和帮助,如今却出于私利和不可告人的目的,“还要打杀我,并且为消灭债券计,放火烧掉我的一间可怜的灰棚”④。鲁迅用他特有的幽默与诙谐表达了心中的无比愤慨。为此,他在信中提议将《莽原》“改名另出,以免什么历史关系的牵扯”,这就是后来的《未名》半月刊。
厦门大学是爱国华侨陈嘉庚捐资创办的,教师的薪水较有保证,“死了心,积几文钱”,这也是鲁迅到厦大执教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信中不无嘲弄地说“这里就是不愁薪水不发”。然而在这里“文字是一点也写不出”,“薪水与创作,是势不两立的”。由于这里“交通不便,消息不灵”,远离北京,远离当时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思想斗争漩涡的中心,听不见两军对阵的厮杀声,更不能亲自去驰骋沙场,笔扫顽敌,这对于疾恶如仇的鲁迅先生来说,是多么地难以忍受,甚至是一种巨大的精神上的折磨,“所以我在这里能多久,也不一定。”鲁迅早有离开厦大之心,此信写后不久,他就到了广州中山大学。
鲁迅先生的这封信,充满着同志式的谦逊和可亲。在尊崇他的青年的面前,他从不,也从未以领袖和导师自居,在这封信中,他亲切地称李为 “霁野兄”,又是那样的推心置腹,从书刊的编辑到高长虹的“捣乱”、直至鲁迅先生本人的私事,无一不是推诚相见,侃侃而谈。细细读来,于我们领略鲁迅先生的崇高品德和导师风范,是大有裨益的。
由于此信涉及未名社及《莽原》的一些内部事务,不宜公开,因为倘若为那些小人们获悉,又要招惹麻烦了。为避开是非,鲁迅在信末特地嘱咐“不要发表”。由此,我们亦可看出当时斗争复杂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