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以脚报国》原文与赏析
今年八月三十一日《申报》的《自由谈》里,又看见了署名“寄萍”的《杨缦华女士游欧杂感》,其中的一段,我觉得很有趣,就照抄在下面:
“……有一天我们到比利时一个乡村里去。许多女人争着来看我的脚。我伸起脚来给伊们看。才平服伊们好奇的疑窦。一位女人说。‘我们也向来不曾见过中国人。但从小就听说中国人是有尾巴的(即辫发)。都要讨姨太太的。女人都是小脚。跑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如今才明白这话不确实。请原谅我们的错念。’还有一人自以为熟悉东亚情形的。带着讥笑的态度说。‘中国的军阀如何专横。到处闹的是兵匪。人民过着地狱的生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说了一大堆。我说‘此种传说。全无根据。’同行的某君。也报以很滑稽的话。‘我看你们那里会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等我们革命成功之后。简直要把显微镜来照你们比利时呢。’ 就此一笑而散。”
我们的杨女士虽然用她的尊脚征服了比利时女人,为国增光,但也有两点“错念”。其一,是我们中国人的确有过尾巴(即辫发)的,缠过小脚的,讨过姨太太的,虽现在也在讨。其二,是杨女士的脚不能代表一切中国女人的脚,正如留学的女生不能代表一切中国的女性一般。留学生大多数是家里有钱,或由政府派遣,为的是将来给家族或国家增光,贫穷和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么能同日而语。所以,虽在现在,其实是缠着小脚,“跑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女人还不少。
至于困苦,那是用不着多谈,只要看同一的 《申报》上,记载着多少“呼吁和平”的文电,多少募集急赈的广告,多少兵变和绑票的记事,留学外国的少爷小姐们虽然相隔太远,可以说不知道,但既然能想到用显微镜,难道就不能想到用望远镜吗?况且又何必用望远镜呢,同一的 《杨缦华女士游欧杂感》里就又说:
“……据说使领馆的穷困。不自今日始。不过近几年来。有每况愈下之势。譬如逢到我国国庆或是重大纪念日。照例须招等外宾。举行盛典。意思是庆祝国运方兴。兼之联络各友邦的感情。以前使领馆必备盛宴。款待上宾。到了去年。为馆费支绌。改行茶会。以目前的形势推测。将后恐怕连茶会都开不成呢。在国际上最讲究体面的。要算日本国。他们政府行政费的预算。宁可特别节省。惟独于驻外使领馆的经费。十分充足。单就这一点来比较。我们已相形见拙了。”
使馆和领事馆是代表本国,如杨女士所说,要“庆祝国运方兴” 的,而竟有 “每况愈下之势”,孟子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则人民的过着什么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小国比利时的女人们究竟是单纯的,终于请求了原谅,假使她们真“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的国民,往往有自欺欺人的不治之症,那可真是没有面子了。
假如这样,又怎么办呢?我想,也还是“就此一笑而散” 罢。
【析】对于国民性的弱点,鲁迅是一向“深恶而痛绝之” 的。在 《阿Q正传》 中,鲁迅先生曾通过阿Q这一艺术形象,给予过集中深刻的描绘和剖析,而在《随感录·三十八》中,鲁迅亦曾进行过猛烈的攻击。文章曾把这种弱点,称为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并列举出有代表性的五种态度示众,并指出其巨大的危害性。以后,即使是三十年代的鲁迅先生,对于人们在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同类的“病状”,仍然忍不住执笔为文,加以抨击,这篇 《以脚报国》,就是这样的一篇文章。留欧学生杨缦华的“以脚报国”所体现出来不愿正视国内现实而客观上为黑暗中国现实粉饰的行为,已不完全同于阿Q,与《随感录·三十八》中所列举的国民性弱点的五种表现也不完全相同,但其精神实质却是完全相通的。杨女士在听到外国“带着讥笑的态度说‘中国的军阀如何专横。到处闹的是兵匪。人民过着地狱的生活’ 时,回答说: ‘此种传说。全无根据’”。表明杨女士都是在“心造的幻影”中自欺欺人,而同行某君所说“我看你们那里会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 的话,无疑使人联想到那种 “爱国的自大”。
对于这种自欺欺人的态度,鲁迅的嘲讽和批判是尖锐的。与以前对国民性弱点的批判所不同的是,鲁迅还进一步指出,这些“留学生大多数是家里有钱,或由政府派遣,为的是将来给国家或家族增光,贫穷和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么能同日而语。”这就是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去观察和分析这些现象。造成了杨女士及同行者对中国社会普遍的愚昧、黑暗现状的视而不见,并不仅仅是他们的无知,而是阶级地位不同而产生的隔膜。
对于这种现象,鲁迅在进行嘲讽和批判时,采用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手法,用杨女士自己的话来揭出其虚妄。开头引的一段文字,是说杨女士及同行者的自欺欺人,而最后引的一段关于“使领馆的穷困”的现状,正好是矛盾相攻,再加作者击中要害的简略的评点,使读者在将两段文字对读下,杨女士及其同行者自欺欺人的言论,即现窘相,其说不攻自破了。
举出事实,以确凿事实来证明杨女士等人的言论是“自欺欺人”,也是批驳他们言行的手段。鲁迅在列举杨女士对比利时女人所谈的话后,说杨女士“也有两点错念”,即“是我们中国人的确有过尾巴(即辫发)的,缠过小脚的,讨过姨太太的,并现在也在讨”;“杨女士的脚不能代表一切中国女人的脚”,在当时中国,缠过小脚的女人仍是很普遍的。而“至于困苦,那是用不着多谈,只要看同一的 《申报》 上记载着多少 ‘呼吁和平’的文电,多少募集急赈的厂告,多少兵变和绑票的记事”,即可十分明白,中国的军阀是如何的专横。“到处闹的是兵匪。人民过着地狱的生活”均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至于更为具体的事例,作者没有详列,不是因为没有,而是因为这种种情形实在太普遍,随处随时可见,实无列举的必要。
鲁迅对于这种“自欺欺人”行为的态度是极为鄙弃的,这种态度也在行文中明显体现出来。以事实戳穿杨女士的言论是自欺欺人。那么究竟是谁“很滑稽”已不言而喻,而后说:“然而小国比利时的女人们究竟是单纯的,终于请求了原谅,假使她们真‘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的国民,往往有自欺欺人的不治之症,那可真是没有面子了。”这话,既是讥讽,也是寓批判、嘲弄于叙述中的皮里阳秋。文章的题目“以脚报国”及文章中常以抑郁的语调提到的 “我们的杨女士虽然用她的尊脚征服了比利时女人,为国增光”,也明显地寄寓嘲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