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胡风》原文与赏析

鲁迅书信《致胡风》原文与赏析

来信收到。《铁流》之令人觉得有点空,我看是因为作者那时并未在场的缘故,虽然后来调查了一通,究竟和亲历不同,记得有人称之为“”,其故可想。左勤克那样的创作法(见《译文》),是只能创作他那样的创作的。曹的译笔固然力薄,但大约不至就根本的使它变成欠切实。看看德译本,虽然句子较为精练,大体上也还是差不多。

译果戈理,颇以为苦,每译两章,好像生一场病。德译本很清楚,有趣,但变成中文,而且还省去一点形容词,却仍旧累坠,无聊,连自己也要摇头,不愿再看。翻译也非易事。上田进的译本,现在才知道错误不少,而且往往将一句译成几句,近于解释,这办法,不错尚可,一错,可令人看得生气了。我这回的译本,虽然也蹩脚,却可以比日译本好一点。但德文译者大约是犹太人,凡骂犹太人的地方,他总译得隐藏一点,可笑。

《静静的顿河》我看该是好的,虽然还未做完。日译本已有外村的,现上田的也要出版了。

检易嘉的一包稿子,有译出的高尔基《四十年》的四五页,这真令人看得悲哀。

猛克来信,有关于韩侍桁的,今剪出附上。韩不但会打破人的饭碗,也许会更做出更大的事业来的罢。但我觉得我们的有些人,阵线其实倒和他及第三种人一致的,虽然并无连络,而精神实相通。猛又来逼我关于文学遗产的意见,我答以可就近看日本文的译作,比请教“前辈”好得多。其实在《文学》上,这问题还是附带的,现在丢开了当面的紧要的敌人,却专一要讨论枪的亮不亮(此说如果发表,一定又有人来辩文学遗产和枪之不同的),我觉得实在可以说是打岔。我觉得现在以袭击敌人为第一义,但此说似颇孤立。大约只要有几个人倒掉,文坛也统一了。

叶君曾以事约我谈过几次,这回是以公事约我谈话了,已连来两信,尚未复,因为我实在有些不愿意出门。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记得托尔斯泰的什么小说说过,小兵打仗,是不想到危险的,但一看见大将面前防弹的铁板,却就也想到了自己,心跳得不敢上前了。但如元帅以为生命价值,彼此不同,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被打军棍。

消化不良,人总在瘦下去,医生要我不看书,不写字,不吸烟——三不主义,如何办得到呢?

《新文学大系》中的《小说二集》出版了,便中当奉送一本。

此布,即请

夏安

豫 上六月二十八日

此信是自己拆过的。又及

【析】 1933年春天,胡风在日本留学生中组织了左翼抗日文化团体,被日本当局逮捕,7月初被驱逐回国。回国后,在上海参加左翼文艺运动,先任“左联”宣传部长,后改任书记。1935—1936年,发生 “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争论后,有人指责鲁迅不应该与胡风“为伍”。为了说明有关情况鲁迅曾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一文中,谈了对胡风的看法。1935年,有人通知鲁迅,说 “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但因证据薄弱,鲁迅“不相信”,遂才有些往还。在交往中,他认为胡风“是有为的青年”,为人“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至于缺点么? 当然也有,诸如“神经质,繁琐,以及在理论上的有些拘泥的倾向,文字的不肯大众化”等。这封回信写于1935年6月28日,该正是文坛小报传播胡风如何如何的时候吧!

鲁迅在信中,谈到两方面内容。一是关于翻译问题; 一是涉及当时文坛的某些分歧与争论。鲁迅与胡风,都是既创作又搞翻译的。所以在书信中谈及翻译,是十分正常的。鲁迅认为“翻译也非易事。”为什么呢?因为翻译总难尽如人意。他分析其原因是,或者因译笔力薄,或者是受某种偏见左右,往往使译作有失真之处;或者是原作本身比较“空”,那么即使译笔十分有力,也是爱莫能助。所以翻译是一件苦差使。信中涉及到的一些译者及译作的缺点与不足,就是从这个出发点而说的,决不是对他们努力的否定。这里体现出的是鲁迅对于翻译工作的严谨而认真的态度。

至于谈到当时文坛的某些分歧与论争,由于历史的原因,在今天看来,并非没有可以商榷的。比如,对于 “第三种人”韩侍桁和倾向于“第三种人”的猛克,鲁迅认为,象韩侍梃等“第三种人”,就是“敌人”。所以不同意在《文学》上开展关于文学遗产问题的讨论。认为此举是“丢开了当面的紧要的敌人,却专一要讨论枪的亮不亮”。是“打岔”。鲁迅在当时,为什么作这样的判断呢? 首先是国民党法西斯的文化专制主义与残酷的白色恐怖,使得鲁迅不能不提高革命的警觉;其次是象韩侍桁等人,确也有使鲁迅等不得不警惕、不防备的某些作为。因此鲁迅作出这样的判断,在那时,并没有原则的错误;再说,在私人信件中谈出,也只是因事引事,不是写文章,发论文,即使欠周密,欠科学,也是不奇怪的。试看鲁迅的 《论 “第三种人”》、《又论“第三种人”》,不是既坚持了批评的严肃性、原则性,又希望 “第三种人” 能够改弦易辙的么!

还有信中讲到的“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元帅”指的是周扬。至于鲁迅与周扬的分歧或者矛盾,现在已经清楚了,而周扬也在不少文章、讲话中,讲清楚了这是由于他当时年轻气盛,很多事情未能征求鲁迅的意见,加之斗争形势复杂多变,遂产生了不应该发生的问题,影响了“左联”工作的健康进行。鲁迅在这封信中,表示了对周扬的批评,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论从那方面说,周扬对鲁迅都应该更谦逊,更尊重一些。恰如后来他在与一位记者谈起三十年代的文坛旧事时说的那样,对鲁迅尊重不够,对其意见考虑不够,是的确存在的问题。

总 观全信,鲁迅对胡风还是信任的,因此文字比较直白,所论也极少顾虑,特别是涉及文坛的事情,直抒已见,旗帜鲜明,点到为止,不多解释。表现出鲁迅心胸坦荡,表里如一的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