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自选集》自序》原文与赏析

鲁迅杂文《《自选集》自序》原文与赏析

我做小说,是开手于一九一八年,《新青年》上提倡“文学革命”的时候的。这一种运动,现在固然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陈迹了,但在那时,却无疑地是一个革命的运动。

我的作品在《新青年》上,步调是和大家大概一致的,所以我想,这些确可以算作那时的 “革命文学”。

然而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既不是直接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又为什么提笔的呢?想起来,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首先,就是为此。自然,在这中间,也不免夹杂些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但为达到这希望计,是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的,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那就是后来结集起来的《呐喊》,一共有十四篇。

这些也可以说,是“遵命文学”。不过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并且落得一个“作家”的头衔,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过已经逃不出在散漫的刊物上做文字,叫作随便谈谈。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得到较整齐的材料,则还是做短篇小说,只因为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所以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新的战友在那里呢?我想,这是很不好的。于是集印了这时期的十一篇作品,谓之《彷徨》,愿以后不再这模样。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不料这大口竟夸得无影无踪。逃出北京,躲进厦门,只在大楼上写了几则《故事新编》和十篇《朝花夕拾》。前者是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后者则只是回忆的记事罢了。

此后就一无所作,“空空如也”。

可以勉强称为创作的,在我至今只有这五种,本可以顷刻读了的,但出版者要我自选一本集。推测起来,恐怕因为这么一办,一者能够节省读者的费用,二则,以为由作者自选,该能比别人格外明白罢。对于第一层,我没有异议;至第二层,我却觉得也很难。因为我向来就没有格外用力或格外偷懒的作品,所以也没有自以为特别高妙,配得上提拔出来的作品。没有法,就将材料,写法,都有些不同,可供读者参考的东西,取出二十二篇来,凑成了一本,但将给读者一种“重压之感”的作品,却特地竭力抽掉了。这是我现在自有我的想头的:

“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然而这又不似做那《呐喊》时候的故意的隐瞒,因为现在我相信,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是不会有这样的心境的了。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四日,鲁迅于上海寓居记。

【析】 鲁迅 《〈自选集〉自序》,最早印入1933年3月上海天马书店出版的 《鲁迅自选集》 中。

“自序”通过对《呐喊》、《彷徨》、《野草》、《故事新编》和《朝花夕拾》创作背景的介绍,回顾了五四以来自己的思想发展历程和创作道路,并简述了编选《自选集》的原因及经过;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愿意以自己的创作自觉服务于时代和社会的需求,时刻使自己的思想适应历史前进的步伐,并认真努力地记录和反映五四及其前后社会变革的主潮,为中国社会留下了真实而有意义的一页。

本文内容异常丰富,大致可分三层。

第一层五段,主要谈自己做小说始于1918年,在《新青年》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的革命文学运动中,和大家取“一致的”步调,写了一些五四时期的“革命文学”作品。“大概”、“可以算作”等副词,体现出谦逊的态度和客观的评估。但要说是“怎样的热情”,则又谈不到,因为辛亥革命以后的许多事态,使自己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由于自己的见闻毕竟有限,加以相信“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为了给寂寞中的战士“喊几声助助威”,为了“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更为了“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正是这一切,“给了我提笔的力量”,于是就写成了十四篇小说,结集成《呐喊》一书。这就把当时自己的创作动机,真实而确切地写出来了。“我于是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几句,说明当时心情的相对热烈与乐观,这也正是《呐喊》这部小说集的基调。最后,作者又坦率地承认,自己的作品是“遵命文学”,并公开声明:“我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呐喊》自觉遵奉的是五四时期革命前驱者的共同的历史使命,终于成为新民主主义革命文学的伟大奠基石。

第二层四段,主要谈散文诗集《野草》及另一部小说集《彷徨》和其他两部作品集的印成。五四退潮以后,时代变了,文人的地位也变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正是当时《新青年》同人内部分化后情况的写照。但作者仍坚持在“沙漠”般寂寞的文坛上写作,散文诗集《野草》就是这时写成的小感触集子;而比较完整的材料,则写成短篇小说十一篇,结成《彷徨》一书。比起《呐喊》,作者自以为“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出自屈原《离骚》的著名诗句,深深透出作者文坛上艰苦支撑,苦苦探求真理的复杂心态;作为《彷徨》题辞,自然是最贴切不过的。但后来并没有真正实现这一愿望,由于军阀政府的压迫,自己被迫“逃”到南方,只能“躲”在大楼里,写神话、传说及史实的演义《故事新编》和回忆记事文 《朝花夕拾》十篇。末了,他诙谐地说: “此后就一无所作,‘空空如也’。”在这一层里,作者把五四以后到二十年代末期的时代社会变化及自己创作思想状态和处境,毫不隐瞒地向《自选集》读者做了剖白。

最后一层三段,是写出版《自选集》的原因。选印代表作让读者节省购书费用,又由作者自选,自有其优点。但由于所有作品都是认真写成的,选本的取舍很困难,才决定“将材料,写法,有些不同,可供读者参考的东西”,选了22篇编成一本出版;而把给读者有一种“重压之感”的作品抽掉了,因为不想把这种苦痛带给“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末了,作者坚信“现在和将来的青年是不会有这样的心境”的了。这正是作者自选篇目的要求和标准,既照顾到题材和写法,又考虑到在内容上须有益于青年这一根本宗旨。

本文在语言上,由于是序言,须面向不同层次的读者,故避免了平时用得较多的反语和隐晦曲折的写法,力求做到平实、简洁。全篇基本上按思想和创作发展的轨迹,谈自己作品的背景与内涵,然后再写《自选集》选篇的标准,脉络十分清晰。文章过渡自然,结构紧凑,第一层意思紧扣“文学革命”四字过渡照应;第二层按《野草》《彷徨》《故事新编》《朝花夕拾》的选编次序安排思路。最后一层则紧扣选篇的出发点这点来写。在文中,还三次引用了 《野草》、《彷徨》、《呐喊》中的精萃文句,使选本能起承上启下的作用,为读者仔细阅读上述几本原著,把握作品的总倾向,起到引导和指路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