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居星岁易,失望死生分。
酒瓮凝余桂,书签冷旧芸。
江风吹雁急,山木带蝉曛。
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
有美扶皇运,无谁荐直言。
已为秦逐客,复作楚冤魂。
湓浦应分派,荆江有会源。
并将添恨泪,一洒问乾坤。
刘司户即刘蕡,是唐代著名的敢于仗义直言之士。文宗大和二年(828),他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对策中猛烈抨击宦官乱政。因此被黜不取。后来,李商隐写有《赠刘司户蕡》一诗,字里行间充满了敬佩和同情,表现了志同道合的两位挚友之间深厚的情意。不料,二人分手后才一年,刘隐竟冤死浔阳。噩耗传到长安,李商隐悲痛万分。
李商隐悼念刘蕡,曾连写 《哭刘蕡》、《哭刘司户二首》、《哭刘司户蕡》 四首悼诗。如此以歌当哭,重迭致哀,在文学史上并不多见,不仅反映了李商隐对刘蕡的深厚情谊,而且表现了李商隐对晚唐腐败昏暗政治局面的激愤之情,有着重大的政治意义。因而,这四首诗与其说是悼诗不如说是政治诗。
《哭刘司户二首》 内容上各有侧重,前一首倾诉了刘蕡客死异乡的哀伤,后一首控诉了刘蕡衔冤而死的悲愤。
第一首,诗人从痛失挚友的哀伤诉起。先诉忆别之悲。刘蕡被贬远行,二人黄陵之别才一年竟成生死之分。追忆分别情景,本希冀沉冤昭雪,重会京都,而今噩耗传来,真有说不尽的失望和惆怅。再诉睹物之伤。友人客死他乡,其饮桂酒的酒瓮余芳犹存,读书谈天的书房分外冷清。这酒瓮、旧芸给诗人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如今人去物留,诗人不禁睹物而伤怀,情不能自已。后两联遥想浔阳,山川草木无不为友人冤死而致哀。尤其是雁叫蝉鸣,声声哀怨,令人肝肠欲断。诗人身在长安城里,心飞浔阳江边。破碎的心灵,脆弱的神经,使他的耳边不时响起声声雁蝉哀鸣。“一叫千回首”,正表现了诗人深深的哀思。然而,这也只是诗人这样的挚友才能听到,那些统治者根本无动于衷,因而沉冤难诉,令人气愤难平。“天高不为闻”,正是含蓄的指责和怨恨。这两句正好与 《哭刘司户蕡》中“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对读。长安浔阳山高水阔,只有频频回首致哀。天意高难问,沉冤深难雪,只能捶胸顿足而已。这最后由哀转怨,如同黄河决口引起了下一首汹涌澎湃的愤怒的呼号。
第二首,一开篇就赞怨相融,忧愤不已。诗人褒赞刘蕡是匡扶唐王朝命运的理想人材,是敢于直言极谏的忠臣义士,是美人,是屈原。可是这样的英才不但没有人推荐任用,反而先是被斥逐,后又被贬而冤亡。不遇于时此一悲也,不容于朝又一悲也,不久于世更是悲上加悲。这不仅是刘蕡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因为刘蕡本是时代需要的杰出的人物,本可为国家为社会做出轰轰烈烈的业绩,可是他只成了一颗划破唐王朝黑暗政治的耀眼的流星。刘蕡的稍纵即逝是黑暗吞噬了光明。这是怎样的悲哀!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诗人,他超越了一己之私情,站到了时代的高度,其忧愤更为激烈,更为深广。面对高天厚地茫茫乾坤,他哭诉,他呼号,他愤怒,他恨不能将长江与洞庭之水全部化为愤恨的泪水,倾洒于天地之间,尽管天地乾坤不能回答他这是为什么,但他也一定要问个究竟。向来认为“湓浦应分派,荆江有会源” 二句较为晦涩,我们如果把握住“应”、“有”二字,也许就不难理解了。长江在浔阳分为九派,湘、资、沅、澧诸水均注入洞庭与长江在荆江口会合。诗人曾与友会于荆江,友人又冤死浔阳。诗人恨不能倾天下之水作泪为友洗冤叫屈。浔阳、荆江水最多,所以下 “应”、“有”二字,表示这并非巧合,而是本应如此,是天造地合,是天地感应,是天怒人怨。
两首五律以歌当哭,虽时空屡易意象纷纭,但真情充溢一气贯注。诗人情系友人,先追忆去春黄陵之别,进而由远及近,由虚而实,面对眼前旧物,触物而伤怀。再由近及远,由实而虚,遥想友人客死之乡凄清的秋景,借景抒情。然而用 “一叫千回首”把浔阳与长安、虚景与实情联在一起。最后实情虚出,情绪由哀转怨,引起后一首的鸣冤叫屈。后一首紧承前首之怨而诉悲,用一冤再冤层层迭加之法,直接为“美人” 的毁灭而鸣冤。进而由悲而转愤,迅速地把感情推向高潮,借水泼情,气势悲壮,倾诉了对封建统治者的满腔怨愤。两首诗虽各有所重,但互相连属。诗人的感情由哀思绵绵到怨愤滔滔;语言由婉转委曲,一唱三叹,到呼天抢地,直诉衷肠;调子由低回哀转的泣诉,到声迫云天的痛哭。层层翻进,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对友人奇天大冤的怨愤之情,体现了诗人完整的艺术构思。
二诗连读,一气呵成,可领悟诗人怀人忧国、感时伤世的一片真情,亦可兼赏沉郁与遒劲、曲折与奔放的美学风貌。李商隐以他的爱情诗、政治诗著称于世,这两首悼亡诗却能兼得他爱情诗的真挚、政治诗的深刻,把悼念友人、感时伤世、抒发情怀,熔于一炉,成为著名的篇章。这一切都根源于诗人真挚的感情,他动了真情,才能哭得这样酣畅淋漓,回肠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