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李卫公》

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

李卫公,即李德裕(786—849),是唐武宗会昌年间著名的宰相、杰出的政治家。唐王朝经过安史之乱后,国力衰颓。藩镇割据,朝廷有名无实;外族入侵,边关频频危机;北方边地各族人民流离失所,痛苦不堪。李德裕拜相后,坚决地执行了削弱藩镇、抵抗外侵、打击僧侣地主势力的政策,成功地扭转了唐王朝长期以来积弱不振、混乱不堪的局面。因为军功政绩卓著,他被封为“卫国公”。他秉政六年,在政治上是很有建树的,是贤明的宰相,朝野都把中兴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可惜宣宗李忱继位后,政局发生了变化。史载:“宣宗素恶李德裕之专,即位之日,德裕奉册,既罢,谓左右曰:‘适近我者非太尉耶?每顾我,使我毛发洒淅’”。(《资治通鉴》卷二四八)第二天,宣宗就把才高功大的李德裕撵出了朝廷,让他到荆南当了一名节度使。这时,其他一些怀有政治野心的人趁机落石下井,取得了宣宗的信任。他们当国后,一改会昌时李德裕所推行政令,排除异己,嫉贤害能,无所不用其极。李德裕自然成为他们打击、迫害的主要对象。不久,李德裕就由荆南节度使改为东都留守,接着又降为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再贬为潮州司马,最后终于将他窜逐到海南岛,贬为崖州司户参军。不到一年,李德裕便含冤死在贬所。

这首七绝写于大中三年 (849)前后,正是李德裕谪居崖州之时。动乱的边关,经过李德裕整治后,连连获得捷报。唐宣宗为收复河湟之地大摆庆贺宴席,并对参战有功将士论功行赏。李商隐想起了真正对收复国土功劳最大而此时却被贬逐到远方奄奄待毙的前宰相李德裕,就怀着愤懑不平的心情写下了 《李卫公》。

诗的前两句写李德裕在崖州困顿不堪的贬所生活,充满了悲惨、愁苦、凄凉的气氛。两句诗连用两个典故,写得比较隐微、婉曲。“绛纱弟子”,东汉末年马融讲学时,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设生徒,后列女乐。此后人们常用“绛纱弟子”指受业生徒。李德裕两次入相,并做过多年的节度使,同时还“善为文章”,是个很有才华的诗人,拜在他门下受教的弟子是不计其数的。首句“绛纱弟子音尘绝”,是说李德裕去了偏僻、遥远的崖州后,众多的弟子因为政治上、地理上的原因,都与他隔绝了,音信皆无了。“鸾镜佳人”,出自范泰(东晋、刘宋间人)《鸾鸟诗序》:“罽宾王获一鸾鸟,三年不鸣。其夫人言: ‘鸣’见其类而后鸣,可悬镜以映之。罽宾王从其言,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鸾镜佳人”指的是与李德裕在政治上亲近的人,他们也受到打击、迫害,同李德裕一样,一贬再贬,处境十分悲惨。如副相李回被削去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同平章事衔,先责授湖南观察使,后贬为贺州刺史;给事中郑亚由桂管观察使又降为偏远的循州刺史;平定泽潞叛镇有大功的将领石雄,本来可以给予很高的奖赏,只因为他是李德裕所荐,就把他闲置在家,最后怅恨而死。“鸾镜佳人”,冯浩等人解为“女色”是不确的。据《新唐书》 载,李德裕“不喜饮酒,后房无声色娱”。此次南贬,除长子烨被贬为蒙州立山尉没有随行外,全家百口均同往,并未与妻妾分离。德裕死后,其后代世居海南,化为黎人。很显然,作者在诗中用的“鸾镜佳人”,属于政治上的托喻,并非指女色。次句“鸾镜佳人旧会稀”,说李德裕官拜宰相,总理朝政时,肩负重任,政治上的密友、同僚经常在一起商议国事,门庭若市,宾客如云,但在李德裕被贬后,这些密友、同僚也遭到株连,星飘云散,流落到四面八方,他们再象往日那样相会,机会不仅稀少,甚至是不可能的了。

商隐这两句诗对李德裕的崖州生活概括得是十分准确的。崖州,即今之海南岛南端的崖城,唐时还是个“瘴疠遍野、毒气弥漫”的蛮荒之地。古代贬官到海南,几乎等于判处了死刑,只不过名目稍微好听些罢了。就连唐代大诗人、豁达的韩愈,听到被贬到潮州 (今广州),也慷慨悲歌,用交待了自己的后事(见韩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类聚·诗话》 中说崖州:“交阯有鬼门关,其南多瘴疠,去者罕见得生还。谚曰: 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当时李德裕已是六十二岁,体弱多病、风烛残年的老人,因贬官家资被抄,加之精神上的痛苦和压抑,他在海南的生活是十分穷苦和狼狈的。谏议姚郃曾经派人偷偷地给他送去衣物、药品等,李德裕在回信中对贬所生活进行详细描述:“天地穷人,物情所弃。虽为骨肉,亦无书信。平生旧知,无复信问。阁老(指姚郃)至仁念旧,盛德矜孤。再降专人,远逾溟涨。兼赐衣服器物,茶药至多。槁木暂荣,寒灰稍暖。开缄感切,涕咽难胜。大海之中,无人拯恤。资储荡尽,家事一空。八口嗷嗷,往往绝食。块独穷悴,终日苦饥。难恨垂没之年,须作馁而之鬼。自十月得饥,伏枕七旬,属纩者四。药物陈亵,又无医人。委命信天,幸而自活。羸惫之甚,生意方微。自料此生,无由再望旌棨。临纸涕恋,不胜远诚。病后多书不得,伏帷恕察。谨状。”(《李卫公别集》卷六)这封信写于大中三年十一月二十日,又过了二十天,李德裕即辞别了人世。信中的“虽为骨肉,亦无书信。平生旧知,无复信问”等,也正如诗人在首两句概括的那样。

诗的三四句:“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笔调一转,极写海南一带的美丽景色。“歌舞地”,即歌舞冈,在潮州的越秀山上,因南越王赵佗曾在冈上歌舞得名。诗中以“歌舞地”指代与潮州相邻的一带地区。这两句诗表面上看,李德裕来到轻歌曼舞的美丽的海南,暖融融的春日照在层林叠翠、郁郁葱葱的山峦上,潺潺的溪水在重峦叠嶂中曲曲折折地唱着欢歌,高大的木棉树开着灿灿的红花,活泼、可爱的鹧鸪鸟在翠绿的深山里飞来飞去。风光美丽,景色凄迷,李德裕的贬居生活该是十分惬意的。实际上这两句诗是以景结情,用佳词丽语衬托贬所的荒凉。一个有报负、有作为的政治家,他时刻关心的是国家的前途、人民的命运。如果让他在山水之间饱食终日 ,不啻于在精神上受着一种酷刑。《崖州志》 载:“崖州城南二里有一望阙亭,公 (李德裕) 每登临,未尝不北睇悲咽。题诗云:‘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明明是悲愁、苦闷的,却用明快、清丽的笔调写出,正如清代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诗人经过这样艺术表现,使李德裕绵绵不尽的愁恨,不但伤感的气氛更浓,而且更加凄楚动人,令人感伤不已:象李德裕这样于国于民功劳卓著的国家重臣,只因为皇帝的昏庸、权臣的陷害,到头来却落得在荒凉的海南深山听着鹧鸪声声哀叫,忧国思乡、涕泗横流。至于那些草芥百姓的命运,那就可想而知了。封建社会里宫廷倾轧,是多么触目惊心哪。

这首七绝具有鲜明、独到的艺术特色,须再三咀嚼方能品味它的精妙。它,看似很平淡,但反复吟诵之间,字里行间犹如孕育着一股炽热的岩浆欲喷薄而出。诗的开头,先是巧妙地运用了两个典故进行对比。“绛纱弟子”,极写其弟子之多、之广、之盛、之显,后面配以“绝”字,犹如平空里一声山崩、一声海啸,转瞬之间,荡然无存,前面的“盛” 与后面的衰形成鲜明的对照,反映了人世的沧桑;“鸾镜佳人”,状往昔同僚旧友的情谊之亲、之密、之深、之厚,后面用 “少”字收结,恰似高天里的悲雁长鸣,给人一种“大势已定、无可奈何”的感慨。两个对比造成了一种悲凉、感慨、喟叹的气氛,一下子就吸住了读者的注意力,并引起人们的关注: 这样贤明的宰相因何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呢?

诗的前两句已把诗中人的处境之悲惨写到了极点,为逼出怨情蓄足了力量,按一般常理,诗的后两句势必让诗中人的怨情喷薄而出、一泻为快了。但是诗人却匠心独运,不落窠臼,后两句偏偏不予答复,而是把笔锋一转,用清丽、明快的诗句把蛮荒的海南写得那样富有诗情画意,那样闲情雅致,仿佛在说着一件不相关的事情——细细地玩味,又联得很紧的事情,这样使诗句一下子迭起波澜,引起人们无限地联想,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这首诗写得很含蓄,在低沉哀惋的情调中表达了李商隐的政治倾向。李商隐与李德裕无亲无故,甚至没有一面之缘。在李德裕当权的年代,李商隐没有作一首诗去恭维他,请求他提携。可是,在李德裕倒霉要频于绝境时,李商隐却为他抱不平。大中元年,他在为郑亚代拟的《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序》 中称他是 “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繄尔来者,景山仰之!”为李德裕唱出了深情的悲愤的歌,表达了诗人的正直、善良和追求真理、明辩是非曲直的磊磊胸怀。做为一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这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