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是一首咏史抒怀的诗。贾生,即贾谊。生,是汉时对先生的简称。清人王应奎说:“先生之称,自 《论语》、《曲礼》 始;老先生之称,自 《史记·贾谊传》 始。其有止称先而犹言先生者,见于 《史记·晁错传》 学申韩刑名于軹张恢先所是也;有止称曰生而犹亦言先生者,如《汉书》贾生、伏生、董生之类是也。”可见,尊称先生而曰生实自汉始。李商隐此诗题目就沿用这一惯称,既是表示对贾谊的尊敬和仰慕,同时又是一般咏史诗的常用技法。既是咏史,咏当时事,用当时语,使人油然而生思古之幽情。

贾谊是西汉初期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可是他遭谗受讥,怀才不遇,被贬长沙,英年早逝 (死时年仅32岁)。这一悲剧命运历来成为仁人志士感发描写的题材。李商隐此诗亦取材于此,但选材颇为独特。他不落窠臼,不走熟路——不写贾谊议论风发、才情横溢的卓荦英才之姿,也不写他被贬长沙抑郁寡欢的意绪沉沦之态;而是独辟蹊径,选取他三年贬谪生涯结束之后被文帝召回长安,夜对于宣室这一特定的历史场景——一件有正史确凿记载却又颇不引人注目的小事:“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史记·屈贾列传》)然后稍加点染描绘,便铸成一首千古传诵的佳作。

诗的视角颇奇。题曰 “贾生”,贾谊是题咏对象,理所当然要在全诗占据主要的突出的地位。但是不然。在全诗中,贾谊自始至终处于被动的从属的地位。首句,处于宣室 (汉长安城中未央宫前殿的正室) 而“求贤访逐臣”的,是汉文帝,贾谊虽“贤”,不过是位“逐臣”,一个被“求”受“访” 的角色而已。次句“贾生才调更无伦”,贾生是主语,仿佛已进入主要地位,实际上从上下语气推断,此句显系文帝赞叹推服贾谊之辞,主动者仍是汉文帝,是对他 “求贤访逐臣” 的补充交代,补叙“求贤访逐臣”的原委。因此,一、二两句实际上是因果关系的倒置。顺通文路,意即:汉文帝极为推重贾谊,赞叹其才能风调世无匹敌,所以才“求贤访逐臣”,在未央宫前殿的正室召见被自己贬逐的能人贤臣贾谊。诗脉贯通,意思便更加显豁,更能看出贾谊所处的被“求”遭“访” 的可悲境地。值得注意的是,到了三、四句,贾谊作为主要人物的这一次要地位,仍未改变:“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二句,基本上是隐括 《史记·屈贾列传》 中的上述内容。“前席”者、“问”者——主动者、施动者仍是文帝,贾谊仍是被问——被动者、受动者。主次关系始终没有改变。稍稍不同的是,在诗人笔下,一二句近乎完全的平铺直叙,不著感情色彩,客观描写文帝的由 “求”而“访”,似乎颇有颂扬圣主求贤之意。三句以“可怜”领起,直贯诗末,作倒挽逆转之势,把汉文帝所谓的圣主求贤的灵光打得烟消云散,露出诗人的冷嘲热讽的真实用意。这里,诗人只在史书“夜半文帝前席” 中抽去主语 (文帝),易一 “虚” 字 (虚者,枉自也,徒然也),便把文帝的所谓推重贤臣的姿态揭露得淋漓尽致。真可谓笔法高妙,举重若轻。而“不问苍生问鬼神”,则可以说把这个 “虚” 字填实了。原来,郑重求贤,虚心垂访,推崇备至,乃至“夜半前席”,不是为了寻求治国安民之道,竟是为了推求所谓“鬼神之本”!这是何等悲惨的遭遇,又是何等深重的不幸啊!而这一些,诗人仍不说白说透,仅以 “不问”与“问”相对照,便巧妙地将自己的主观倾向表现出来,透露出强烈的主观色彩。

在李商隐心目当中,贾谊的地位一直是很高的。他在诗歌中多次提到过贾谊,表示自己的倾慕之情。如 《城上》“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安定城楼》“贾生年少虚垂涕”等等。有时人甚至是把他作为忧时伤国而身遭不幸的自己来观照和描写的,俨然以贾生自比。这首诗的命意似正在此。但诗人却有意将贾谊“黜”到次要位置,“贬” 为从属角色,这并不是意味着对贾谊的认识有所降格或有所改变,而恰恰是相反,它正标志着诗人对贾谊悲剧命运的认识有了进一步的深化。它说明,诗人已跳出个人自怨自艾的小圈子,而将贾谊的命运同封建帝王的恩遇联系起来;广而言之,即将天下寒士——知识分子的命运同封建专制制度联系起来考察了。帝王的遇与不遇以及怎样恩遇,表面上看,似乎是一种偶然,但由此造成的悲剧命运,则是一种必然。完全是封建的专制制度使然。这里,贾生已成为天下寒士的代名词,成为封建社会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典型代表。所以,虽曰“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是,不被重用,甚至长期遭贬,沉沦下僚,纵有回天之力,挽澜之功,究有何用?!或即偶有恩遇,象贾谊一样,于宣室被汉文帝召见,似乎是受到重视了,可竟是“不问苍生问鬼神”——他们或为求奇好异心理的满足,或为歌舞升平的点缀,或为娱情遣意附庸,这种次要的从属的地位,该是多么“可怜”、多么可悲啊!因此,当诗人题咏贾谊,推及天下寒士,联想到自己的时候,心胸之中不禁充满了无尽的愤懑。这种愤懑,表面上并无多少渲泄,而完全融化在对题材的选取和描写里面去了。所以通观全诗,说诗人借古喻今,讽刺当今皇上,他似乎还没有那么大胆,至少还没那大胆明确表示出来——所以我们在诗中,几乎很难发现他的这一用意;但说他借贾谊以自喻,并推及天下寒士,抒写怀才不遇的忧愤,则完全是实实在在的。

正是因为诗人的这种深刻的认识,造成了诗人对贾生命运的独特视角,决定了此诗超乎寻常的艺术结构,将主要人物置于次要地位,恰如天平失重,从主次严重失调的颠倒关系之中,铸成强烈对比,造成浓重的反差效果。所以,全诗虽只四句,表面上似也平淡无奇,却蕴藏着极为丰富的内容。必经细加品味,方能咂出浓郁的意味。恰如冷水泡茶越泡越浓,品之越久,越觉蕴涵深广,意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