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歌》原文|赏析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骑名贵之马,偕友游春,筝人美酒,旖旎风光,此境此时,自当胸怀舒畅,欢愉之至。然而,一个身材修羸的中唐青年诗人,却绞凝着他那极富个性的庞阔通眉而神驰象外了: 他那抑郁而深幽的双眼,透过初春那含杨笼柳的淡淡烟霭,看到的只是飞速流逝不息的时光;一颗哀愤难平的心灵,又在这时光的长河中思幻着、追寻着。他为生不逢时而恨叹,为年命难久而悲伤,更为少年无为而激愤,他想象着一展宏图的时刻……千思万绪,化作一曲与这良辰美景不相谐和的 “浩歌”!

他,就是李贺,怀才不遇的李贺,“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而又常念 “少年心事当拏云”(《致酒行》)的李贺!

《浩歌》 作于李贺在长安任奉礼郎期间 (元和六年~元和八年,881~883)。怀才抱志却因父名瑨肃,有违科举家讳而不得进士的李贺,对这负责朝会祭祀礼程的奉礼郎一职自是不屑为之。他在《赠陈商》 一诗中,对此时的长安生活有如下述说:“……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臣妾气态间,唯欲承其帚。天眼何时开,古剑庸一吼。”这里既有对生活现状的郁烦,更有对锥从囊出之日的期待。可以说,《浩歌》正是李贺长安生活时期,于郁愤中自激、于苟且中希望的特殊心境和情怀的典型写照。

诗题“浩歌”,语出 《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意即大声歌唱。于此题材,诗人出常越轨,不入叙事绘景而生情之窠臼,从虚处着手,开篇便现“鬼才”之笔,入幻入诡,气度非凡。南风将山吹成平地,天帝遣天吴把海水移了过来。“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生实”的王母仙桃花开千遍的时候,彭祖、巫咸那样长寿的人也不知死过多少回了。前两句是写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之可惊;三、四句进一步说时光疾逝、人生短暂之可叹,用笔雄奇而达意曲宛。宋人刘辰翁评这首诗说:“从 ‘南风’ 一句便不可及,佚荡宛转,真侠少年之度。” (见姚佺《昌谷集注解定本》)十分中肯。钱钟书先生说李贺:“其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咏叹。”又说:“他人或以吊古兴怀,遂尔及时行乐,长吉独纯从天运着眼。亦其出世法、远人情之一端也。所谓 ‘世短意常多’、‘人生无百岁,常怀千岁忧’ 者非也。”(《谈艺录》)道出了李贺诗多感时叹世,而又与他人之不同,这不同可说也正是“侠少年之度” 的体现。如“劫灰飞尽古今平”(《秦王饮酒》)、“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天上谣》)、“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梦天》)、“垂帘几度青春老,堪锁千年日月长”(《三月过行宫》)等等,与《浩歌》开篇取意如出一辙,皆感慨而又不失勃勃英气。这也正是《浩歌》全篇的主旋律。

一番空阔虚幻的想象之后,诗人才把笔触着于周身现实。以虚引实,谋篇独到。马是名贵之马: 因毛色青白相间、恰似连钱花纹而得名的“连钱骢”;景是“娇春”之景:烟霭淡笼杨柳,一片娆柔妩媚。五、六句写实,看似尽力描绘春游景象,实际却是轻笔——这本应赏心悦目的情境,只是作为诗人真正要着意抒写的激荡胸臆的铺衬而已。所以,当歌女捧杯劝酒的时候,郁肠百结的诗人又沉湎于难以抑止的遐思之中了。“筝女”,即歌女。“金屈厄”,谓酒器之华贵,这样的酒杯自是盛着美酒。“神血未凝”,精神与血肉不能相凝聚,喻说生命难久。“身问谁”,即“身向谁”,指无人知遇,无所归依。前人评李贺诗“不屑作经人道过语”(王琦《李长吉歌诗编序》)、“语奇而入怪”(周紫芝《古今诸家乐府序》),于“神血” 句可见一斑。生命何其短促!想到神血两离,谢世而去的时候不会久远,却空怀才志无人赏识,这金杯美酒又岂能开愁展眉!“神血未凝身问谁?”这既是质问上苍何以生命苦短?又是诘问时世何以道途多难?这有力的一问,便又牵出下面的翩翩思绪。

不必听曲滥饮,枉自颓沦,行一时之乐,要知才志之士从来就难受赏识重用,象平原君那样明才纳贤的人哪里还有?实当买丝绣像 有酒就祭奠于他啊!“丁都护”,当即 “丁督护”,未必实写,只是代指。“无主”,是说无知遇纳才之人,同时也是不满当政者的微词。这几句,诗人用语颇工心计。“不须浪饮丁都护”,勉人励己,两层含义;对平原君的思慕,又隐含对当朝之“主” 的斥责,语义双关。前贤已不可遇,后世尚不可知,“人生几何”,于今又在苟且,归宿何在?此感之悲,此情之愤,无以复加!传说李贺是因“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而“去”,又说李贺死后曾于其妻郑氏梦中以仙居乐事慰之:“上帝神仙之居也,近者迁都于月圃,构新宫名曰白瑶,以某荣于祠,故召某文士数辈,共为《新宫记》。帝又作凝虚殿,使某辈如乐章。今为神仙中人,甚乐……”云云 (详见《太平广记》 卷四十九引唐张读《宣室志》)。后人撰此故事,可说既是告慰亡灵,又是苦涩的自慰。生之不可得而死后得之,这悲剧岂是李贺一人独有?!“有酒唯浇赵州土”,李贺的遭遇和感慨不知引起了古往今来多少怀才不遇之士的深切共鸣!悲则悲矣,哀则哀矣,但在这悲哀激愤之中又透露出人与众不同的豪迈与豁达,这为全诗振作激越的结尾作好了铺垫。

诗的最后四句,是全篇情感的总结。李贺诗中以“漏”写时处不少,如:“暗黄著柳宫漏迟” (《河南府试十二月·正月》)、“晚漏壶中水淋尽”(《湖中曲》)等,却多不如此句“漏催水咽玉蟾蜍”为佳,只因仅限于“时”而不见“情”。“漏催”句,一个“咽”字十分生动传神,它不仅准确地摹出铜壶滴水迟缓幽细的状貌,而且更拟人化地表现出了诗人的悲抑难堪的情感。“卫娘”,这里代指侑酒歌女。“新绿”,喻青春秀眉。李贺诗中多以“绿”喻发眉者,如“绿鬓年少金钗客”( 《残丝曲》)、“长眉凝绿几千年”(《贝宫夫人》)等。“秋眉”,是与 “新绿”相对而言,乃 “绿”眉霜变,“秋姿白发生”(《伤心行》)之意。“长吉又好用代词,不肯直说物名”(钱钟书 《谈艺录》),此为一例。“刺促”,蹇迫,意受役于世。《昌谷诗》 中有“刺促成纪人”句。这里表现出诗人对奉礼郎生活的不满。时光是迅疾而无情的,是它使沧桑巨变,催人寿短;是它使前贤离我远去,空留追思;又是它将使眼前这位歌女的满头秀发变得稀疏斑白,不堪梳拢,而不再是“一编香丝云撒地”(《美人梳头歌》)了。时光在滴漏声中逝去,然而,一个二十男儿又岂甘空耗青春,受役于世而庸碌无为!诗的结尾四句与开篇紧密照应,但同是感时,用笔却迥然;一是虚幻宏阔,一是真切具体;一是从变化中看迅疾,一是从迟缓中作对比。不能不说诗人的谋篇炼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几经扬抑回转的一曲,最后在细弦处崩出了情感的最强音!

全诗开篇雄阔突兀,布局严谨而独特,遣词造句新奇近怪,设境炼意奇诡曲婉,无不体现着李贺诗歌雄奇险劲的特点,是一篇有代表性的佳作。

从思想情感上看,《浩歌》表现的不仅仅是抑郁凄伤,更表现出一种自激图强精神。“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秋来》)尽管李贺对自己的人生前途不无晦暗的预感,但是才高气盛的诗人却一直在期待着 “古剑庸一吼” 的时刻,然而,希望终于在短暂的二十七个春秋中化为泡影。知不可为而为之,于无望中希望着,这是悲剧之最悲处——从这个意义上看,一曲 “浩歌”,毋宁说是一曲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