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
佣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
干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
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顽何足云!
这是一首咏物诗。所咏对象是姓杨的朋友一方带有青花的紫色端砚。端砚与宣纸、徽墨、湖笔是“文房四宝” 中的瑰宝,也是我国传统的名牌工艺品。自唐迄今,端砚一直是砚中姣姣者,受人珍爱。端砚中的紫色者为贵,而有眼者又尤为世重。青花即砚石上青色的纹理,俗称之为“鸲鹆眼”(鸲鹆即八哥)。现在,姓杨的朋友恰好有这么一块宝贵的青花紫石砚,李贺诗兴勃发写下了这首颂诗。
面对着书房中的砚台,诗人不是从它的形状、大小、颜色写起,作“静物写生”,而是神驰南天,从端砚的产地写起,思远笔劲,非同一般。端州治所在今广东高要,地处中国南疆。生命短促的李贺足迹不过两京、太原等地,从东到过江淮,更遑论岭南!但诗人浪漫的气质使他不拘泥于眼前小小的实物,而是援笔遥掷,凭借联想和想象,夸张地描写了端州石工艰险的采砚劳动。李贺还有一首 《老夫采玉歌》 也是描写劳动者的艰辛的,不过怜悯同情多于歌颂赞美,现实生活气息更浓些。而这首诗第一句就突兀而起,唱出”端州石工巧如神”来,无论怎么说,都是可以看出诗人对石工的由衷赞美之情的,李贺写鬼的篇什较多,被称作“鬼才”。其实李贺诗中写神也不少,“神”字出现了三十次(包括诗题),其中绝大多数为名词,“巧如神” 的用法是唯一的一次,尤其称赞“端州石工巧如神”更为难能可贵。这是一支颂歌,首先歌颂的就是端砚的采制者,他们才是创造这些稀世宝物的真正主人!诗人对这方青花紫石砚现在的拥有者扬生却未置一词。相比之下,那些咏马必赞骑者,咏剑定美佩者的诗,就显得很肤浅了。
看了 “巧如神”的首句,对第二句就更好理解了。一、二句都是采用浪漫笔法。既然石工如神,上天入地自由自在,为所欲为,我们也就不必坐实采砚坑的位置是山顶、山腰还是山下,无需考证所踏之天是“水中天”还是“天上天”。就是让诗人自己回答恐也说不清楚。本来是“紫石”却写成“紫云”,因同为紫色而成喻,却巧将坚硬的固体化作了虚无的气体。在一句之中连用 “踏”、“磨”、“割”三个动词,又都分外有力。钱钟书先生《谈艺录》“长吉字法”条认为李贺诗中动词“迅速中含坚锐”、“言物态则凝死忽变而为飞动”。“长吉曲喻”条又说: “长吉赋物,使之坚,使之锐”。这第二句 “踏天磨刀割紫云”即有如此特点。想来因天而称云,从李贺来说,也自然合理。采石、采云,以常人看也属自然。但是李贺却舍常取奇,用了 “割”紫云,而且是先“磨”刀再割之,与常人迥别。本来云属虚无缥缈之物,但经坚刀锐刃割之,使之仍具有石的坚固特质。以紫云比紫石,又用刀割之,足见其“比喻之法,尚有曲折”。“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长吉曲喻” 条)。这是李贺比喻的特点。
三、四句,诗人目光才回到端砚上来。“割紫云”是为制紫砚。佣、刓(wan完)是石工的劳作。佣有齐、直的意思,刓是削磨整治。“佣刓”是描写紫砚石经磨治雕刻而整齐成型的过程。抱、含是指水注砚池。唇即口,指贮水的墨池。“含满唇”形容水盛。“暗洒”句又借用典故描写青花。《庄子·外物》 载,周景王、周敬王的大臣刘文公所属的大夫苌弘,被杀死于四川,三年后他的血化为晶莹的碧玉。“苌弘冷血痕”即指碧玉,这里是用来形容青花。据说青花在水中更显得美,于是注水在前,而暗洒在后。“暗洒”,隐约朦胧之态。青花晶莹,因冷而清,在水中又呈朦胧之美,真是美不胜收。三、四句疏密相间,第三句佣、刓、抱、含四个动词紧连,三下五除二,痛痛快快将神工巧制呈现在我们面前;第四句把青花自然美借神话传出,逶迤写来,饶有趣味。
第五句 “纱帷昼暖墨花春”,写在春日融融的良辰,在纱幕垂垂的书斋,墨花初绽,斑烂耀眼。“墨花”,指砚石久受墨渍而成的色彩。时间、地点、季节、环境、气氛一一写出,此时欲试笔,打开砚盖,满室生辉。墨花之美正衬托端砚之美。
第六句 “轻沤漂沫松麝薰”,写轻轻注水,慢慢研墨,砚池里漂起细细的泡沫,满室里飘散着墨的香气。松烟可以制墨,麝煤乃墨的别称,麝墨即香墨,“松麝”亦代指香墨。薰指香气。轻轻研磨,异香盈室。墨香之美亦衬托端砚之美。
第七句“干腻薄重立脚匀”,分写无论砚中墨色干、润、淡、浓,墨的下端都是匀称适度地出墨。在这里,诗人用字极讲究。与 “干”相对不说湿润而用 “腻”,与 “薄”相对不称厚而选“重”,使人似乎更易从触觉上感到墨汁调和后的粘稠状态,甚至能掂出墨迹在纸上的份量……出墨均匀当然与墨有关,同时也是因为端砚石质好,易发墨。
第八句 “数寸光秋无日昏”,合写砚中墨斗“光色皎洁如秋阳之镜,无纤毫昏翳”(王琦等注《李长吉诗歌集注》 卷三)。数寸指砚。端砚一般都只有几寸长宽 (如 《钦定西清砚谱》 卷七载,唐代大书法家禇遂良所用端溪石渠砚,高三寸九分,宽四寸四分,厚二寸二分)。“光秋无日昏”,妙不可言。秋是一年中最澄净的季节,天高云淡,水中杂质也沉淀了。上下天光,没有一点昏暗浑浊。诗人以澄净如洗的秋光比喻墨的光泽,多么新奇,多么巧妙!形墨花斑烂用 “春”,比墨色澄净用 “秋”,随心所“喻”,李贺不愧为天才的浪漫诗人。
以上四句表面上看是写墨,实际上仍然是写砚。不是写砚质、砚形、砚色,而是详记砚品——大写端州青花紫石砚极易发墨。宋代大书法家米芾 《砚史》 中记二十余砚,尤其详论端砚。他的论石标准是“石理发墨为上,色次之,形制工拙又其次”。这首诗中间六句直接咏砚,其繁简轻重正与米芾所论完全一致,李贺确是咏砚的行家里手。这六句是这支颂歌的第二乐章,也是最主要的乐章,以咏砚的品性为首,从形、到色、到品,依次递进,逐渐加重,完成了对砚的赞颂。
第九句 “圆毫促点声静新”,写润饱墨汁的毛笔,点画自如,微声静细。足证砚细不伤毫,墨匀不涩笔。这是赞墨、赞笔,又是赞砚。因为砚台再好主要也不是书斋的点缀,案头的摆设。所以赞扬它易于发墨为最大特点,正是由于便利书写。
以上九句由颂石工、赞墨、赞笔而赞颂砚;又从形、色、用几方面直接赞砚,似乎咏杨生青花紫石砚任务已完成。恰在此时诗人又忽发奇想,写出第十句“孔砚宽硕何足云”。“孔砚”一词众说纷纭。严格地说,砚是汉代才出现的,这有实物和文献记载为证,孔子时代尚无砚。孔庙中那个古朴的石块被认为是孔夫子用过的砚石,只能是传说。李贺的着眼点似乎不在文物考古,他偏偏点出 “宽硕”,适与 “数寸”相比。与小巧精制而实用的端砚相比,又宽又大又古老的孔砚就不值得说。了结句又通过比较,不露痕迹地赞颂了杨生的青花紫石砚。
这首诗从石工采砚、制砚,写到书者研墨、驱毫,以工之神、墨之精、书之新衬砚之巧、砚之功,将静物砚从采制到使用作了完整的动态描写。全诗涉及人、墨、笔等,但始终围绕砚,以砚为中心来落笔。这首诗写得若即若离,形散实聚,放得开又收得拢,生动灵活,绝不呆板拘泥。将小小的数寸之砚放在无限广阔的空间和悠久的历史之中,首即驰笔数千里之外,尾又骋思于千载以前,咏砚又不拘于砚,令读者随诗人之思驰骋想象,何其潇洒自如!这是浪漫主义诗人李贺咏物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