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 “渌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 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天宝元年,李白受到唐玄宗的征召,他满以为“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抱负就要实现了,不禁欣喜若狂,踌躇满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谁知长安三年,仅仅被当作文学弄臣以点缀升平。最后还遭谗受谤,被玄宗赐金放还,而不得不“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又名 《梁园醉酒歌》 的 《梁园吟》 便是诗人离京顺黄河东下,客游大梁(今河南开封一带) 和宋州 (州治在今河南商丘) 时心绪的写照。
李白诗歌多为情绪诗歌,以情绪的流动结构诗篇是其章法上的一个突出特点。那么,在留有阮籍 《咏怀诗》 和信陵君墓,梁孝王、枚乘、司马相如君臣宴游过的梁园与平台等遗迹的地方,诗人的情绪又将如何波动呢?
从开头到 “路远”句为此诗的第一情绪乐章,以 “忧郁”,“悲苦”为主题。被玄宗赐金放还而浮黄河去京阙,就意味着理想的破灭和功业上的失败,这对于终身都在孜孜不倦追求建功立业的李白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其失意和痛苦是可以想见的。在这一节诗中,黄河既是自然景观,又是诗人寄托现实寓义的象征对象。“挂席欲进波连山”,“天长水阔厌远涉”,黄河的狂涛巨浪如群山横亘,让人难以翻越,不正是诗人坎坷的人生之路的写照么! 万里长河直伸天际,天水茫茫,又怎能达到理想的彼岸呢?诗人就这样巧妙地把极端苦闷和茫然不知所归的情绪消融在对黄河的描绘之中,使人分不清哪是情,哪是景。实际上景就是情,情就是景。透过诗人含蓄的表达,我们几乎可以听到他那沉重、疲惫的足音。
接着,诗人访古平台。处于魏晋易代之际的阮籍,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抱负无由施展,生命受到威胁。小人们阿谀逢迎而朋比为奸,诗人品志高洁却落落寡俦,因而有“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渌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的感慨。忧思之人到忧思之地,更会增其忧思。吟起阮籍的 “渌水扬洪波”,怎么能不触动心病呢?诗人情不自禁地回望迷失在浩荡洪波中的旧国长安,发出了 “路远西归安可得” 的哀叹。在这里,诗人终于道出了悲愁交加的结症所在。被赐金放还,固然令人难堪和痛苦,假如能丢掉对统治者的幻想,甘认自己的失败,也许还能泰然处之,但天生为诗人的李白却偏偏热衷于建功立业,潜意识中还保留着对自己政治才能的自信和期为一用的希望,所以,诗人才如此痛苦不堪。昔日阮籍 《咏怀诗》,今日李白 《梁园吟》,叹英雄失路,哀诗人途穷,千载相接,如出一辙。诗人的遭遇何其相似!
诗人愁肠百结,先借黄河以抒情,后假阮籍以伤怀,把忧郁、悲苦的感情渲染得那么浓,那么重。这样既造成了一种笼罩全诗的悲剧氛围,又为下文作好了铺垫。
从“人生”句到“分曹” 句为此诗的第二情绪乐章,以 “狂放”、“愤激”为主题。在上一节诗中,诗人已把郁闷、痛苦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在这一节诗中,虽然诗人的痛苦有增无减,但他换了一种方式来表达,即以“达命” 自居,进行自宽自解,用现实的享乐来麻醉自己。因此,诗歌的情绪也由沉低苦闷转升为狂放愤激: 聊饮美酒,且登高楼。暑热有奴子摇扇,凉风习习,自成清秋;饮食有玉盘杨梅,如雪吴盐,何等精美! 诗人持盐把酒,有吃且吃,有喝且喝,何必要向伯夷、叔齐那样不食周粟,拘执于高洁呢?接着,诗人一气直下,即目取证,以梁园的人事沧桑,来论证自己及时行乐之为得: 昔日功业赫赫,豪贵一时的魏国公子无忌,最终还不是变成了一堆黄土,今日连坟墓都不自保,被人耕种。在“荒城”二句里,诗人通过无情冷月虚照荒城,苍梧阴云空绕古树,描绘出了一幅荒凉的图画,极好地烘托出了信陵君的身后凄凉。还有曾经风流儒雅,以辞赋相高的枚乘、司马相如之辈当然等不到梁孝王的宫阙荒废,就已同赴黄泉,那梁王的宫殿又何在呢?“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也烟消云散,不能象蓬池、汴水那样经得起时间的冲刷,真是人生百年如白驹之过隙啊! 诗人沉吟此事,不禁泪下满衣。人生如此短暂,不及时行乐又更待何时?于是诗人呼五百行六博,分曹赌酒,狂斟豪饮,几近颠狂。“酣驰晖”三字写出了誓与时间赛跑的心理。
在纵酒颠狂,近乎自暴自弃的自宽自解,自我麻醉中,诗人残酷地否定了夷齐,也就等于否定了自己以往的追求。诗人还引论信陵君,梁王、枚马君臣,显得振振有辞。如果把这些当成真言便浅,当成气话、愤激之语便深。这完全是借古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愈是狂放,就愈能见出其痛苦之深重,追求之执着。
最后四句为此诗的第三情绪乐章,以 “自信”、“激昂”为主题。经过一番狂风暴雨般的纵酒行乐,自我发泄,诗人虽然未能从痛苦中解脱,但悲观失望的情绪却得到了缓和,自信和希望又在心中复苏并占据上峰: 以我之才,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象高卧东山的谢安一样得到皇帝的重用,完成救济苍生的宏愿。诗人豪迈的高唱,把本来低沉、狂放的感情旋律推向激昂。
李白是一个天才的诗人,他最擅长把自己内心的感情波澜化为形象的诗歌语言去打动读者的心弦。因此,他的诗歌往往能塑造出极其鲜明的自我形象,具有很强的主体意识。这首诗也是如此,诗人把自己受挫后复杂而愤激的感情消融在对自然景物、生活场面、历史事件的描绘和评论之中,透过他波动的激情,我们仿佛能看到他那不甘沉沦、苦苦挣扎的灵魂。虽然诗人曾一度消极,但他终究没有被压倒而因此放弃自己的追求。他始终保持着“天生我材必有用” 的自信。这就是诗人塑造的自我形象。
对于太白诗歌,人们都认为它大起大落,跌荡多变。这主要和它以情绪的流动结构诗篇的章法特点有关。此诗就是从忧郁悲苦一变为狂放愤激,又一变为自信激昂,显得波澜起伏、曲折多变、大开大阖,很能体现李白诗歌的这一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