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
皇天之不纯命兮, 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 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都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 甲之朝吾以行。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颅龙门而不见。心婵媛而伤怀兮, 眇不知其所跖。顺风波以从流兮, 焉洋洋而为客?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 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惟郢路之辽远兮, 江与夏之不可涉。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慼。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 妒被离而鄣之。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 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 曼余目以流观兮, 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这首诗的背景比较复杂。约在公元前二九九年,昏庸的楚怀王不听屈原、昭睢的劝谏,在子兰等的怂恿下,被秦国骗到咸阳并被软禁。这样,顷襄王即位,子兰做了令尹,屈原的联齐防秦等政策全被废弃,楚国从此成为强秦爪下的雏鸡。顷襄王三年(—296)怀王病死于秦而归葬。六年往后,屈原进一步遭谗被放逐到江南。在长达十五年的流放生活中,他的行踪遍及江、汉、沅、湘一带,往来不定。顷襄王廿一年(—278),秦将白起率领大军攻陷郢都(今湖北江陵市),“楚顷王兵散,遂不复战,东北保于陈城(今河南省淮阳县)”(《史记·楚世家》)。清初学者王夫之在《楚辞通释》中认为,《哀郢》作于这一年。当郢都被围时,屈原恰巧回到郢都,郢都失陷时,他跟大批难民一起逸出,后来,他又独自向南到沅水、湘水流域去了,这些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这是品赏这一名诗的钥匙。《哀郢》就是哀叹郢都的陷落,哀叹楚国“亡可待也”。
屈原这次离开郢都,是永别。屈原和楚国人民对于郢,有着特别深厚的生活感情和政治感情。它的沦亡,也就预示着楚国前途的绝望。这首诗就是表达对危亡前夕的祖国的悼念,既有对祖国人民痛苦生活的同情,也有对个人政治理想彻底毁灭的伤感与抗争,彼此交织,抒发了诗人内心的悲愤。不久,诗人就在汨罗江自沉了。
全诗由三部分构成,最后以“乱曰”作结。
第一部分四个层次。第一层是开首四行,交代时代背景,对百姓的遭殃表示深切的同情。作者说,虽然天命无常,但老天爷毕竟太糊涂了,为什么让老百姓受震惊、遭罪!他们在战争浩劫中妻离子散,失去了依靠,正是仲春二月风光明媚之际,他们却被迫往东方逃难。老天呵,你不惩罚昏庸的楚国小人,却降灾难于人民,这就太不公正了。屈原一生备受打击,对人类社会发生怀疑,不得已而问天,可是在《离骚》中透露,老天也不见得公正,所以他由伤心而失望。但是他对祖国和人民的爱却坚贞不二,毫不动摇。第二层为十行,写离开郢都时的所见、所感。他和逃难的百姓一起,离乡背井沿着长江、汉水而流亡。当二月甲日他们离开郢都东门的时候,哭声震天,内心痛苦到极点,郢都是生育自己的地方呵,因此一个个怅然若失,恍恍惚惚,神经承受不了,象要发狂。诗人写出了深挚的爱国之情。大家举桨划船,可是一划三回首,船儿竟难得向前,深知此一去就不能再见到家乡了,于是一个个望着郢都高大的梓树而深深地叹息。诗人自己更是泪水滚滚象雪珠纷飞。作者形象地写出了国破家亡的惨痛情景。第三层为十行,写离故乡越来越远的心境。“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他们沿着长江与汉水(古名夏水)到达夏口(即今汉口)。这时难民开始分路,一部分随着政府再向东北的陈城方向奔去,一部分停留了下来,而屈原由于是谪迁之臣,得独个儿走向南方。但不管怎样,船到了夏首即遇水流曲折处,大家都要“西浮”一段才行。由于爱国思乡心切,大家在往西的短短的路上,重又激起更大的感情浪花。人人翘首西望“龙门”——郢都的两座东门楼,可是哪里能够见到?于是个个情意缠绵而心头酸楚,前途渺茫,不知落脚的地方在何处,真是天地虽宽靡所容了。他们只得“顺风波以从流”,到处流浪成为天涯旅客,在泛滥的波涛上面,忽上忽下,象翱翔的飞鸟一样,没有归宿的地方了。心象悬在半空中,又象打了结似的,一个个泪水已尽,沉痛的感情无法摆脱。诗人就这样,通过反复吟咏、逐层加深的手法,将百姓的爱国怀乡之情抒写得淋漓尽致。第四层为四行,则转向写自己的流放之途:“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作者将要驾船顺流而下,经洞庭湖往湘江沅水,离开祖先世代居住的地方,对西面的郢都来说,是飘荡着来到了东方。
在这一部分里,诗人态度鲜明地责怪“皇天不纯命”,同情“民离散相失”,在描写百姓离开郢都的情景时,采用了叙事、议论、抒情结合的手法,细腻地表达了人们对故土的思念,对前程莫测的忧虑,对祖国即将破灭的沉痛。诗人作为逃难人群的一员,对国家前途忧心忡忡,对畏葸的楚王寄予同情,超过了对自己不幸遭遇的伤感。这正是诗人的伟大之处。
第二部分两个层次。第一层十行,抒写思念郢都、盼望回到家乡的迫切心情。逃难的人们大都从夏口奔向东北方向的陈城,诗人独自向贬谪地南方进发。可是他的心仍然深深地眷念着郢都:“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我的灵魂执著地想回去啊,何尝有一刻忘记回还。“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离开夏水向东南方飘流心却更思念西方啊,我为离郢都一天比一天远而深深地哀痛。诗人忧心欲碎,泪水纵横,爱国深情驱使他“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为了宽解忧思之苦,他登上水边高地而向西北方远望,郢都——您这生我养我的地方,现在哪里?诗人承前文,继续用一咏三叹的手法,将他离开人群独个儿流放时的哀郢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诗人极目远眺,望不到故乡,却见到了这一带因离秦将白起率领的大军较远而显得土地宽平、人民也较安乐,江边还保留着古代的淳朴的风俗,这一图景又催他更想念在血火中煎熬的郢都,内心也就更加痛楚。这是“以乐景写哀而倍增其哀”的手法。西归无望,救国乏术,诗人深深叹息:“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陵阳,即凌阳侯,亦即大波。诗人悲叹,乘着波浪再向哪里去呢?望着茫茫大水,再往南走又将走到哪里呢?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说,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在深深的亡国之痛中,诗人不能不对昏愦的楚王发出怨恨与责问了。读者也不能不为这位蒙受冤屈欲归不得的爱国诗人洒一掬同情之泪。
第二层十行,进一步抒写前途渺茫、难以返回的愁闷与怨恨之情。“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竟没有料到楚国被群小搞成这副样子,以至于白起大军入侵,郢都的宫殿大厦一下子变为土堆,两座东门城楼也成了荒芜之地!诗人面对这错综复杂的现实,怎么也想不通,“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不满与埋怨之情也就隐在其中了。爱国无路,救国无门:“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这次顷襄王大概是下达命令,不准屈原再回江北!所以,长江、汉水成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了。诗人焦急得如火中烧!是非颠倒、黑白混淆到如此地步,诗人真到了“欲哭无泪”的绝境。“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感!”十多年前,忽然间被放逐而失去信任啊,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丝回到楚王身边复职的希望。直言之,即再也没有直接为国效力的机会了。诗人对此痛心疾首,沉痛抑郁想不通啊,怅然伫立而心含无穷的悲戚!他抚今追昔,新忧旧愁一起扑来,涌心塞眼,无法排遣。
以上为第二部分,抒写离开夏首后的行程与心境。行程是背夏浦,离江汉,登大坟,往南方,永无归期。心境是坚持“西思”,“远望”郢都,恨“江与夏之不可涉”,怨“九年而不复”,忧心如焚,担心楚国全国灭亡。国家的苦难与个人的苦难融合为一,使愁苦心情又加深了一层。
第二部分两个层次。第一层八行,描写楚国小人为非作歹的情状。“外承欢之沟约兮,谌荏弱而难持。”他们奉承拍马、讨取欢心,装作一片媚态,实在是软弱无能、不能依靠的。“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鄣之。”忠厚的人愿意进用,为国君尽力,却被他们纷纷嫉妒、排挤阻挡。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象尧、舜的行为多么崇高啊,高明得可以上接辽阔的蓝天。可是那些小人嫉妒起来,尚且给他俩加上“不孝不慈”的罪名。据《庄子》等书记载,古代传说,尧看到自己的儿子丹朱不贤,就把帝位传给了舜,后来舜也看到自己的儿子商均不贤,又把帝位传给了禹,这种禅让本来是高尚的美德;可是小人散布流言,说尧舜对他们的儿子来说就是不慈。可见小人的惯于造谣生事。这一层将小人的丑恶面孔描绘得十分真切。第二层四行,写当权者不辨是非,喜欢献媚取宠的小人,忠心爱国的人被疏远了。“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楚王憎恶深谋远虑、不善表达的修洁美好的人,却喜欢那些嘴上讲得慷慨激昂的小人。于是,群小往上爬,一天比一天更靠连君王,忠心为国的正人被怀疑,越来越远离国王了。外国通过内因起作用,作者揭示昏愦的楚王是一切问题产生的症结所在。
以上为第三部分,写小人蔽贤误国,君子遭谗远逝,这是上述郢都陷落,国家多难,危亡迫于眉睫,人民痛苦万分,自己遭到故逐的根本原因。诗人对那些巧言令色、妒贤害能、误国伤民的小人提出强烈的指责。
全诗最后以“乱曰”作结,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意思为,尾声;放开我的目光往四方眺望,特别是向郢都远望,希望能回去一次,不知在什么时光?鸟儿都要飞回旧巢啊,狐狸临死仍依恋生长的山冈。我实在没有罪过啊,却被抛弃,被流放在这远方。不论白天黑夜,我对郢都、对故国都不能遗忘!总结全诗,表现作者内心的极不平静,曲折起伏,令人感动;抒发了深厚、沉痛、哀怨、至死不渝的伟大的爱国情感。
这首诗极力写对郢都的怀念和对危亡前夕的祖国的眷爱、愁怨与深深的悼念。从他离开郢都写起,一路上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写出了诗人的经历与感触。直到尾声部分,他还在叹息“冀一反之何时”,梦寐以求, 日夜不忘,可谓“九死而不悔”,坚贞而不二。其中对人民痛苦的同情,个人遭冤流放的伤感,又与主旋律交织为整体乐章。从而吐露出对楚国统治集团的愤恨,对昏庸楚王不分忠奸、铸成大错的哀怨。作者的这些感情相互交织,低回激荡,拨动了千百年来无数读者的心弦。它的哀悼郢都的主题思想是十分深刻的,成了千古逐客思乡爱国的绝唱。
全诗突出“哀”字,通过多层次的抒写,把丰富的内心情感倾泻出来。全诗语言朴实无华,抒情叙事紧密结合,情随景移,步步加深,不借丽藻,不凭美辞,真挚坦率,为情造文,以情动人。作者还采用烘托渲染、比喻、对比等手法,将“哀”的感情表达得细致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