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吴文英·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鉴赏
吴文英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 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此词为吴文英入苏州仓台幕时作,时在宋理宗绍定中期(1228—1233),时年三十余岁。它通过怀古抒发兴亡沧桑之感,寓有深切的伤时之意。
灵岩,即古之石鼓山,在今江苏省苏州市西南之木渎镇西北,上有春秋时吴国的遗迹,山顶有灵岩寺,相传为吴王夫差所建馆娃宫遗址。
庾幕,幕府僚属之美称。此处即指苏州仓台幕府。
《八声甘州》,一名《甘州》,是唐教坊大曲,杂曲有《甘州子》,是唐边塞曲,因以边境地甘州(今属甘肃)为其名。《八声甘州》是从大曲《甘州》截取一段改制的,因全词上下片共八韵,故名“八声”,是慢词。《词谱》以柳永词为正体,九十七字,上片四十六字,下片五十一字;上下片各九句四平韵。也有起句增一韵的。上片起句、第三句,下片第二、第四句,多用领句字。另有九十五、九十八等体,是为变格,又有异名《潇潇雨》、《宴瑶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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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按片讲解——
上片:以亦真亦幻之笔,频出种种幻景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霜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开篇两句,即放眼宇宙,直溯亿万年前的太空、灵岩山未有之前,其视野非常人所及。他望见的是渺无边际的太空幻景;第一个幻觉是,地上这座长形石鼓山(灵岩山的古称),是否从天上落下的那颗长星?长星,即彗星。此以彗星这一天体的陨落为“灵岩山”之本源。古人常以彗星的出现与陨落,作为“观妖祥”之据,作者在此就是借此说助自己“幻觉”的产生。此一“幻”字,竟成了本词全篇的“眼目”——中心环节。于是,有了第二个幻觉:“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认为有了“灵岩”,才导致春秋时的吴越争霸,才有了灵岩山上馆娃宫和夫差王宫。名娃,即美女,吴楚地区指美色为“娃”,此指西施。残霸,指吴王夫差。因吴越争霸,时在“春秋五霸”之后,是其残余吧了,故以轻蔑之辞出之。作者从“苍崖云树”深处,托出了“金屋藏娇”和“吴宫残霸”之后,词篇的“兴亡沧桑”的词旨,也就明点了出来,以下即沿着此旨,生发与演绎了下去。同时,其幻化之景也层出不穷——
先是“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箭径,指采香径(径,一作“泾”),自灵岩山俯瞰,一水如矢,故亦名“箭泾”。《吴郡志》:“灵岩山前有采香径横前如卧箭。”这是从前吴王宫女濯妆洗垢之处,现遗迹尚在,但已荒芜,只教人感到冷风刺眼,眼球发酸。依稀还嗅到箭泾岸边的花草也带上了腥味。因为花草染上的脂腻之污水,变香为腥了。这是多么犀利的笔触,多么深沉的联想!
接着,“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靸(sǎ洒),拖鞋。亦名“靸鞋”。三代前皆以皮为之,秦改用蒲制,从晋至唐,多以草制。陶宗仪《辍耕录》卷十八“靸鞵”云:“西浙之人,以草为履而无跟,名曰:‘靸鞵’”。此处“靸”,用作动词。双鸳,喻美人之鞋子。赵师侠《菩萨蛮》:“娇花媚柳新妆靓,裙边微露双鸳并。”廊,此指当年之“响屧廊”。屧(xíe屑),古代鞋中的木底,也泛指鞋。《吴郡志·古迹》:“响屧廊,在灵岩山寺。相传吴令西施辈步屧,廊虚而响,故名。”这是说,词人行近馆娃宫遗址,当年馆外的响屧廊景象,即现于眼前:西施和宫女们穿着响履走过此廊,那时咯吱作响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那些美女们也早已烟消,而今见到的、听到的,却是秋风扫落叶的声响和空廊萧瑟景象。
上片就在这种无端幻笔、层层幻境中结束。下片,即换一个写法,既发议论,又抒感慨。
下片:以往昔人事之议,寄寓讽诫当世之意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五湖倦客,指范蠡。五湖者,有二说,一云,“太湖之别名,以其周行五百里,故以五湖为名(见张勃《吴录》)。又一说:实有五个湖,即胥湖、蠡湖、洮湖、滆湖和太湖(见赵晔《吴越春秋》韦昭注)。独钓,指隐居生活。因泛舟五湖,故以“独钓”代指隐居。醒醒,前醒,读平声,极言其清醒之状。白居易《欢喜二偈》有:“唯余心口尚醒醒”。据《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范蠡助勾践灭吴后,“乘扁舟,出三山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适。”
这三句说,古时的吴王夫差是一个沉迷不醒之昏君,他沉溺于酒色,任用奸佞之徒,终为自己之囚徒——失国之君越王勾践所灭。而辅助越国反败为胜的越国大夫范蠡,却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在复国之后,看出越王嫉贤妒能的心思,而主动引退,远泛五湖,不现踪影。此典事给予词人梦窗以深深的启迪。是时,正当宋季晚世,也是庸君当国,奸佞弄权,外敌压境,国家时有倾亡之危。今昔误国之君何其相似,而自己虽有爱国之志,却寄人篱下,报效无门,徒添忧愤而已。
接着二句:“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这是说,兹事自古如此,屈子曾问天百数十语(见《天问》),也无以答对。今问苍波(一作“苍天”)依旧无语,谁能答之?苍山常在,山色总是青青的,而自己年岁渐大,头发也花白了。正如晋潘岳《秋声赋》云:“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二毛者,发之花白也,也即华发。周汝昌认为,通行本将“苍波”改为“苍天”,“真是颠倒是非,不辨妍媸之至。”
接下又二句:“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水涵空,即远水连空,水天混茫。苏轼《更漏子》词:“水涵空,山照市”。一说,灵岩山旁有涵空洞,下瞰太湖,词人于此暗用之。已是昏鸦归树,落日斜照汀洲时,一切幻境奇思,都还原现实,不禁怆然!
最后,作者以振爽之辞,为全词收结。看来,这时他那纵古论今,虚虚实实,忧国伤时的思虑,已经为之一扫,由虚转实,变幻为真。于是,登上琴台,呼朋传杯,身置绝顶,岚气氤氲,白云与秋色争高,豪情溢向天边! 以转作结,另呈异彩,奇思,乃吴文英词常有之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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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着重议论以下两点——
一是,本词最大特色
《八声甘州》这首词,给人最突出印象是:在“幻”字上大做了文章。全词以“幻”字为眼目,借助吴越争霸之史事,抒写了兴亡之感。所谓“幻”,常用之义有二:一为凭空虚构;一为变幻莫测。此用其第二义。这首词所生出的种种“幻景”,并非完全子虚乌有,而是令人感到难以捉摸之幻化。词中时而旷远明达,时而低回宛转,虚中有实,幻而存真,虚虚实实,真真幻幻,交织难辨,既是全篇的词境,又是奇境与幻境。因此,周汝昌认为,吴文英在此词中之“幻”,涵义有数层:“幻,故奇而不平;幻,故虚而衬实;幻,故艳而不欲;幻,欲悲能壮。”又说,“全篇由此分发,笔如波谲云诡,令人莫测神思;复如游龙夭娇,以常情欲致而绳其文采者,瞠目而称怪矣”(见《全宋词鉴赏辞典》)。我认为周老之评,甚妙。
二、对吴文英词艺的评价
对吴文英词作的成就历来多有争议,自宋至今,一直延续未决。常见者有三说——
一是持否定说。以晚宋张炎为代表,以后多有附议。他在《词源》中云:“吴梦窗词如此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
二是持肯定之说。宋黄升《花庵词选》引尹焕《梦窗词·序》云:“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周邦彦),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将吴文英誉为南宋的第一大词家。到了清代,词论者中,除张惠言之外,一般词论者都以尹焕之语当作“知言”信奉。《四库全书提要》也在《梦窗词》中评曰:“词家之有文英,有如诗家之有李商隐。”更甚者,周济编《宋四家词选》,则以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和王沂孙为宋代词坛四大领袖,而以余人为附庸。
三是,建国后的若干文学史著作,则采取“两分法”来评价吴文英。一般在原则上都认同胡云翼的说法:“吴文英作词基本上是重形式格律而忽视内容的”(一九六二年版《宋词选》)。在具体分析上却有若干程度上的不同。有的认为,“他的词虽有这些大病,但造句炼字之工巧,音律之和美,表现了技巧上的特色”(刘大杰语);有的则说,“梦窗词最突出缺点,是雕琢堆砌,晦涩而又琐屑,思想内容往往不足道。……但梦窗词中也有境界较高的,如《八声甘州》等”(余冠英等语);又有的则认为,吴文英提出的论词四标准,即:“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能,不能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时;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沈义父《乐府指速》引)这些都是“针对词坛现状而提出的”,是有其针对性。朱祖谋在《梦窗词集补跋》中的赞语,也不是毫无根据的溢美之辞。但也指出吴文英的“雅”、“协”、“不露”和“不可太高”的主张,却给宋词后来的衰微,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认为最后一说,比较有根据,且言之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