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诗歌·刘因·白沟》鉴赏
刘 因
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
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
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
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白沟》这首诗,以河北境内的一条河流名称为题,当然是有其寓意的。“白沟”,原是一条自西而东的宋、辽两国的界河,即拒马河。白沟,则为它的别名。以此河名为题,诗人是要从“界河”这一特点引出对退让政策的批判,并向人们晓示:北宋王朝软弱退让,丧权辱国,最后覆亡的严重教训。诗人对此有着深沉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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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联:以典喻今
宝符藏山自可攻,儿孙谁是出群雄?
这首七律,在首句就引用了两个典实:一是春秋赵简子“宝符藏山”选择太子之事(详见《史记·赵世家》);一是语出《诗经·小雅·鹤鸣》(其二),其中有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攻,即“攻错”之省文,有借鉴之意。攻,治也。治玉,须用石错磨之。这一联的意思是说:赵简子“宝符藏山以选太子”之事,自然是很值得借鉴的。为国君者,一定要认真观察自己儿孙中谁是出众的英才。
这里的言外之意,宋代所立嗣王是否适当,很值得研究,实际上是说,赵宋子孙中没有真正的雄才大略者。诗人之所以要引上述之典入诗,也是为了说明宋太祖虽然也曾经仿效赵简子来选择有才能子孙来完成自己图谋收回幽燕的意愿的。但是,事与愿违。于是,诗人就在下一联诗中,把这个意思补出。
颔联:用汉讽宋
幽燕不照中天月,丰沛空歌海内风。
幽燕,即燕云十六州的总称。即今河北北部和辽宁一带。此泛指北方被占领的土地。五代石敬瑭在契丹扶植下建立后晋政权,曾割让燕云十六州给契丹,后汉后周及宋朝均未能收复。中天月,此喻指宋王朝。丰沛,即今江苏丰县和沛县,指汉高祖原是沛之丰邑人,曾经歌唱《大风歌》。
这联又用了两个典实,无非是要说明,宋王朝的月光始终未能照临北方的幽燕数州。当年汉高祖刘邦在丰沛高唱的《大风歌》,现在都已落了空。这是因为宋太祖赵匡胤未能如刘邦那样“威加海内,统一全国,”并使“猛士守四方”,大力抵御外敌,巩固自己的王朝。
诗人,于此仍认为“以古喻今”,还不能明确表达自己要说的积郁于胸已久的“真心话。”因此,在以下才以直接的话语说出——指责辱国之“和议”。
颈联:借相指帝
赵普元无四方志,澶渊堪笑百年功。
这是说,宋初两朝宰相赵普,本来没有巩固边防,扩大疆土的雄心大志;“澶渊之盟”原是一次丧权辱国的大耻,却可笑地认为是不世之功。前句,表面上是指责当时两朝宰相赵普,而实际上是讽刺北宋开国的两代皇帝宋太祖和宋太宗的。后句,则用嘲讽口吻,直刺真宗以后各代帝王以耻为荣,十分可笑的辱国行为。
澶渊,古湖泊,又名繁渊,在今河南濮阳县西南。澶渊之盟,是一个城下和议,是宋王朝妥协退让国策的产物。真宗(赵恒)景德元年(1004),辽国萧太后与圣宗亲率大军南下,全力攻宋,经保州、定州,直趋澶州,威脋北宋都城汴梁。真宗欲迁都南逃,幸新任宰相寇准力主抗战,勉强去澶州督战,取得小胜,但仍谋议和。在澶州订立和约,每年输银与辽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并尊太后为“叔母”,自称为侄,以契丹为兄弟。这就是所谓“澶渊之盟,”维持了一百多年。这不是丧权辱国的和议吗?可是,宋王朝却以“了事”为胜利,大事庆贺。
诗人对于这段故实,只用“澶渊堪笑百年功”七个字表达了出来,不但高度概括,而深含讽谏之意。
尾联:并非一日之寒
白沟移向江淮去,止罪宣和恐未公?
这一联说,宋同辽、金的分界线,已从白沟逐渐移至淮水、长江了;而北宋的灭亡,只归罪宣和皇帝赵佶,也不见得公平。
这里,着重讲一讲“宣和”这个典实的含义:
宣和(1119-1125),是北宋徽宗赵佶在位时的年号。宣和末年,这个以书画名世的文人皇帝一见金兵南犯,就吓破了胆,不敢挺身抗敌,并于1126年匆忙传位于其子赵恒,史称“钦宗”。翌年(1127),金兵即攻陷京城(今开封),掳走老少两代皇帝和后妃、皇子、公主和宗室等三千多人北去。同时,金人还把北宋的舆服、法物、礼器和浑人仪、铜人、藏书、全国州府县地图,以及艺伎、工匠、倡优等,统统搜罗而去,北宋于是灭亡。这就是岳飞的《满江红》词中所说的“靖康耻”(“靖康”为钦宗年号),史称“靖康南渡。”
了解了这段历史,回头去体味这联诗的含意,就更加明白了。诗人在最后一句,用了疑问句,这并不意味着为徽宗开脱罪责,而是希望人们特别是史家们,不要光说赵佶不是,其实,北宋最后灭亡的祸根,早在开国之初,特别是真宗的“澶渊之盟”之时,就已埋下了,“靖康之耻”只是一个最后结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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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因的诗歌,有的讽刺现实,有的关心民瘼;风格也有时比较闲婉,有时却十分雄浑,但其诗意一般都比较深沉。如此首抒发故国之思的七律,就是这样。
《白沟》,要表达的是一个重大主题,用的材料,也是重要史料,诗人借用诗的语言为宋统治者总结治国经验教训。诗篇以深远的历史眼光、深沉的思想感情和泼辣的诗歌语言,痛惜地又辛辣地指出宋太祖的开国大业,赵氏儿孙们未能很好地“守成”,巩固国基,而处处表现了怯懦无能,以致造成覆亡之祸。这里,不妨回头去看看有关帝王的作为——
宋太祖虽有“取燕”之志,但未能取得宰相赵普的大力支持;
宋太宗赵光义,对于此事也是半途而废,未克善终;
宋真宗赵恒在取胜之后,反而输银乞和,并向敌国称“侄”;
宋徽宗、钦宗父子仍然奉行屈膝投降国策,终于落得个身败名裂,家破国亡可悲下场!
这些事实,使诗尾提出的那个“恐未公”的疑问,很自然地得出一个公正的结论:“靖康南渡”的祸根由来已久,北宋几代帝王都为这个“靖康耻”的最后出现,“效过劳”、“出过力”,历代奉行的“妥协退让”的对外国策,就是最大的祸根。这是一个很有见地的看法,在宋朝文人中,恐怕还没有谁像他这样深刻地指出过,这是十分可贵的勇于批判的精神,也是对于历史的一种负责任的态度。所以,使这首《白沟》成为咏史诗的杰作,也就很自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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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因这些抒写“故国之思”的诗歌,有时比较隐晦曲折,但感情却往往真挚沉痛。比如《海南鸟》、《观梅有感》等诗,就是属于这一类。后者是这样写的——
东风吹落战尘沙,梦想西湖处士家。
只恐江南春意减,此心元 (原) 不为梅花。
此诗是通过咏物来表达故国之思的,就是借观梅来抒发对宋亡后江南的怀念。它大概是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1287)或后的作品。诗中文字浅显,但诗境值得细加领会。
诗人想,春天既然来了,梅林上的“战尘”一定已为劲吹的“东风”括走了;我在梦里也见到了被称为“梅妻鹤子”的孤山隐士林和靖。东风送春来,当然是令人高兴的。怕只怕江南人民的春天,已不如当年了。这个如此怀念孤山隐士家的心思,原来并不是为了观赏那里的梅花。既然不为赏梅,那么,到底怀念些什么呢? 言外之音,诗外之意,诗人并不明说,留给人们去猜度,去体悟。
这诗的所谓“诗外之意”,也就是诗的主旨,究竟是什么呢?
其答案并不一致:有的认为,这是请求当局停止追捕“海盗”而写的。因为,作诗时间,正是南宋海上行朝覆亡不到五年,江南抗元之火并未泯灭。据《元史·世祖纪》记载,这一年的十一月,元帝曾下诏各州县责令限期捕获江南“海盗”。
也有认为,它反映了金朝遗民思念故国之情,只是表现手法比较隐晦曲折。还有人认为,它“明显流露了作者故国之思。”
我认为头一种看法,比较穿凿,后二种看法比较合宜。表达诗人的“故国之思”,是毫无疑义的,这里的问题是:“思”得是那个“故国”? 是“宋”还是“金”?前面已经说到,刘因不是生长在赵宋的南方,而是作为金国的“遗民”,一生却在北方度过。虽然如此,但汉族之士人,都有以汉族王朝为正统的观念。因此,两者都是可能的,事实上,刘因既有缅怀金国的篇计,又有大量追念宋朝的诗篇。如有一首题画诗《金太子允恭唐人马》,就曾经表露了对金源盛世的怀念。而另一首《宋理宗书宫扇》,则抒发了深沉的怀恋南宋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