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风流子》原文赏析

《黄永·风流子》原文赏析

村居

吾将从此逝,吾何意、吾亦爱吾庐。看眼底浮云,花从开谢; 阶前生意,草不芟除。闲寻去,古苔侵石罅,流水灌山厨。盍归来乎,一琴一鹤;薄言观者,非我非鱼。何人长握手?有西邻野叟,能赋能书。便相逢成二老,一样清癯。且白堕三杯,胸中浩浩;黑甜一枕,世外蘧蘧。人笑高阳去后,又两狂且。

学而优则仕。功名富贵是古代士子汲汲以求的奋斗目标。当他们出仕以后,目击官场的黑暗污浊,又不甘心于同流合污,于是就产生了归隐的想法和作法,以洁身自好。常说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儒家哲学的具体化,是所谓的完美人格的表现,为历来所称道。此词,就是黄永弃官归田的誓词,也是上述精神的体现。

读首两句“吾将从此逝,吾何意、吾亦爱吾庐”,就好象在哪里见过面,着一“亦”字,就使我们联想起晋代的陶渊明,他在彭泽做官八十多天,就“敛裳宵逝”。“吾将从此逝”,亦即此意,指离官而去。为何要离去呢?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也就是个性不宜于做官,不能昧着良心,奸黠狡诈地去投上所好,不会“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饮酒》),只愿辞归故里,过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的清静日子。这也就是此词“吾亦爱吾庐”之所本。由于直接从陶诗化出,最大限度地省去许多背景语言,诸如官场腐败、违己交病、质性自然等,将离官而去的“吾何意”和盘托出,相信读者会通过丰富的联想去补足和充实,明白其所以然。

以下极写村居之自由,正反衬为官的不自由。也可以从陶诗得到印证。陶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黄说“看眼底浮云,花从开谢”。云的自由流动,鸟的自由往返,花的自由开谢,均不受人事的羁缚。陶说“三径就荒”(《归去来兮辞》),又说“荒草没前庭”(《饮酒》),黄则说“阶前生意,草不芟除”。一言“荒草”,一言“生意”,似乎是相反,其实是一回事的不同说法。这台阶前的一片蓬蓬勃勃的生机,指的杂草丛生,无人理治,也就是说的荒草没前庭。乘闲往前寻去,就可看到石罅长满了古苔,那潺潺的流水,灌入到陡峭的山涧中去。犹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说的:“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如此悠然自得之乐,又怎能禁持住内心的“何不归来”的呼唤呢?陶渊明不也喊出过“田园将芜胡不归”吗?何况那里还有一琴一鹤为伴侣!“薄言观者”,薄,发语词。告诉那些冷眼旁观者:“子非我,安知我之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们是永远不会理解的。“非我非鱼”见《庄子·秋水》。庄子与惠施同在濠梁之上观看鱼儿从容出游之乐,惠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答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从而发生了一场辩难。意即若非达其理者体其情,就不可能懂得游鱼的乐趣。此词用在这里,也就是嘲讽那些贪恋爵位之人不可能明白这一层道理,同时又表现了作者“从此逝”的坚定信念。

下片转入村居后的日常生活,也是袭用陶诗饮酒的题材。不同的是交往对象相异。陶渊明《饮酒》诗中说:“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或者是:“田夫有好怀,壶浆远见候。”黄永交游的既非故旧,亦非田夫,经常往返的是一位西邻野叟,且能赋诗,又会写字,文化程度不相上下,甚至外形也相似,“一样清癯”,即消瘦而有清逸之气。作者虽在词中明言“相逢成二老”,真令读者怀疑,此西邻野叟或者就是东邻野叟,亦即黄永本人,因为下面词中表述的,二人连习性和脾胃都一致,包括处世态度、生活哲学,牢骚不满也相同,不妨视作文艺作品中一分为二的化身,从中看到作者形象的影子。当然,我们不能将观念强加给作者,还是遵循作者的设计去赏析。

这东邻和西邻野叟,都喜欢杯中物,坐下来后,便是“白堕三杯”,“黑甜一枕”。白堕,人名。以善酿酒著称,后转用作酒的别称。三杯美酒下肚,酒热耳红,筋脉贲张,胸中鼓荡着一股凛凛的浩然正气。黑甜,酣睡。苏轼《发广州》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自注:“浙人谓饮酒为软饱,俗谓睡为黑甜。”后来又因此称睡梦中的境界为“黑甜乡”。既然进入黑甜乡,昏天黑地,胡天胡地,再也不知道外部世界和我的区分,不受到外部世界的惊扰了。“蘧蘧”:惊动貌。语出《庄子·齐物论》,说的是大家熟知的庄周梦为蝴蝶的故事,阐明物化的道理。

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这是旧时代失意士子的一种消极反抗的普遍行为,陶渊明是如此,黄永也是如此。放浪形骸,一醉方休,在当时就会引起物议,所以最后两句说:“人笑高阳去后,又两狂且。”高阳,地名,在今河南省杞县,是秦末儒生郦食其的故乡,他自称“高阳酒徒”方才得见到汉高祖刘邦。后因以指好饮酒而狂放不羁的人。典出《史记·郦生陆贾列传》。狂且,指行动轻狂之人。《诗·郑风·山有扶苏》:“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毛传》:“狂,狂人也。且,辞也。”词意说,他们的行为不被人们理解,反被讥笑为:从高阳酒徒去后,现在又出了两个狂放不羁的人。

全词最大特点在于熔铸陶诗入词,做到夺胎换骨,浑化无迹,比历代那些挦撦衣衫的仿陶诗词要高明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