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士铨·水调歌头》原文赏析
舟次感成
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泪与秋河相似,点点注天东。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首已似飞蓬。年光愁病里,心绪别离中。咏春蚕,疑夏雁,泣秋蛩。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辛苦念梁鸿。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
作者曾长期过着夫妻分离的游宦羁旅生活,其相思之情如水积潭,与日俱增,终于在一个旅船停泊之夜不可遏止地从肺腑中溢出,形诸此词。其艺术表现的突出特点是巧譬妙喻如同散珠走盘,又都被作者用感情的红线贯穿起来,真挚的情意寓于生动的形象之中。
上片设身处地地想象妻子孤寂无依的情态,使读者如见其人。开头两个比喻点出夫妻之关系,亦为全词确定了感情基调:“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共命鸟”语出《翻译名义集·杂宝藏经》:“雪山有鸟,名为共命,一身二头,识神各异,同共报命。”意同“并蒂莲”,比喻夫妻二人生死相依的亲密关系。“偶为”言二人成为夫妻是偶然的。但既结秦晋之好,则如同“一身二头”,又不可分离。“可怜虫”语出北朝民讴《企喻歌》:“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可怜”是指二人虽为夫妻却不得团聚以共享天伦之乐,自己为了仕进在外奔波,妻子则独守空床,都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此词立意重在写妻子之“可怜”,因此接下去便集中笔墨描写妻子凄凉独居的形象。“泪与秋河相似,点点注天东”,这一比喻堪称新奇。泪滴与“秋河”即秋天的银河,一极小,一极大,一在人脸庞,一在天宇中,相距十万八千里,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但是作者却慧眼独具,发现了二者间的可比之处:一是泪光与星光都晶莹闪亮,这是形似;二是银河由西向东倾斜,而身在江西的妻子亦怀念在江东远游的丈夫,泪珠亦向东方挥洒,这是神似。由于本体与喻体相差甚大,因此比喻更显得别致高妙。在比喻的基础上,进而明确道出自己远游、妻子独处的事实:“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首已似飞蓬。”结婚十年倒有九年分离,可谓孤寂凄凉。此中有多少难言的苦衷!这两句如同妻子的内心独白,又分明是妻子的唏嘘之声。“女为悦己者容”,既然夫婿不在身边,妻子也就无心梳妆打扮,而任凭头发散乱如飞蓬了。末句仍是比喻,采用《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成语,恰到好处。在具体描写了妻子以泪洗面、九年独居的生活之后,乃以“年光愁病里,心绪别离中”两句虚灵之笔作结。既然妻子内心深处长期受到“别离”的煎熬,郁郁寡欢,相思成病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至此,一个忠于爱情、痴心思夫而愁苦万端的妇女形象已跃然纸上。
此词意在抒发自己羁旅天涯时对妻子的怀念。但上片从妻子角度写对自己的感情,下片主要从自己角度写对妻子的感情,这样就使思念之情在夫妻之间双向流动,亦更完整地表现出二人“为共命鸟”的关系,反映他们“都是可怜虫”的命运。
下片主要表现自己对妻子的歉疚,在自责中深刻地流露出对妻子的爱怜。“咏春蚕,疑夏雁,泣秋蛩”,三个三字句,累累如贯珠。“春”、“夏”、“秋”三季节相连,更具匠心。这表明妻子一年到头都在思念亲人。“咏春蚕”,言妻子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无题》)的忠贞不渝的精神。“疑夏雁”,写妻子盼望自己归来,大雁秋天才南归,因此“夏雁”乃是妻子的幻觉,可见其“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鹊踏枝》)之痴情。“泣秋蛩”,喻妻子象秋天的蟋蟀一样悲鸣,此乃不见夫婿归来的哀伤。此情此景尽管是作者的想象,但他深信这是确定无疑的,于是一股爱怜与歉疚之意油然而生:“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这一反诘写尽“贫贱夫妻百事哀”(唐元稹《悼亡》诗)之意。妻子自打嫁给自己一直是清贫凄苦的,几曾享受过珠围翠绕的荣华富贵?几曾沐浴在春风里幸福地微笑?相反,是“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辛苦念梁鸿”。“消瘦”是妻子“为我两番磨折”所致。“磨折”而言“两番”,有倍受相思折磨之意,其中流露出作者内心的不安乃至负罪感。“梁鸿”是自喻。东汉寒士梁鸿有贤妻孟光,貌虽黑丑,但心地善良。她穿布衣、勤操作,为丈夫“具食”,“举案齐眉”,十分敬重有礼(见《后汉书·梁鸿传》)。“辛苦念梁鸿”,言妻子苦念于我,以孟光赞许妻子之意,隐然在言外了。最后两句,又归结到两地相思,一笔双绾:“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千里”形容相距之遥,呼应上片“天涯夫婿”之意。“各对一灯红”,深沉地表现出夫妻分离,彼此思念的情景。试想:在“千里夜”的背景下,有两盏孤灯一东一西地闪亮着。灯前各有一人,对着孤灯或皱眉或垂泪;仿佛千里之夜都弥漫着冷清悲哀的气氛。这两盏红灯宛若两颗爱的丹心,在暗夜的不同空间按着同一节拍跳动着。但“谁知”一问则增添了悲哀感,夫妻彼此亦不知也。词意在灯光中得到升华。此情此景,意蕴无穷,启人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