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赠卢谌
幄中有玄璧,本自荆山璆。
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
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
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
中夜抚枕叹,相与数子游。
吾衰久矣走,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
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
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建武元年(317年),刘琨和他儿子刘群陷入鲜卑族内部斗争,被段匹磾囚禁。明年五月,东晋王敦密使段匹磾杀害刘琨,段匹磾便矫诏处死了刘琨。这诗是刘琨在狱中写给卢谌的,当时卢谌已在段匹磾幕府任职(参看《答卢谌》)。《晋书·刘琨传》说,刘琨被囚后,“自知必死,神色怡如也”,写了这诗赠给卢谌。本传认为, “琨诗托意非常,摅意幽愤,远想张(良)、陈(平),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谌素无奇略,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重以诗赠之, 乃谓琨曰: ‘前篇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矣。’”诗题“重赠卢谌”是萧统《文选》所拟,列之于《答卢谌》后,则所谓“重赠”,乃是相对于《答卢谌》之为初赠而言,并非别有诗赠卢谌,再有此诗。今存刘琨诗仅三首,因此一般认为此诗是刘琨绝笔之作。
这诗主题思想明确,希望、激励卢谌继续完成自己的志业,在异族盘踞的北方,坚持恢复晋王朝统治的斗争。由于当时处境特殊,诗人被囚,卢谌为段匹磾副官,未便直抒诗旨,所以采取咏怀诗体,多用典故,咏史抒怀,诗情激越慷慨,意向相当鲜明,但指事用意则比较隐晦,尤其是寄托希望于卢谌的旨意,更有意以用事不点破用意的手法,替卢谌留下回旋余地,而使读者稍费捉摸。
全诗十五韵,三十句,可分四段。首段八句,用一系列典故回忆与卢谌共事的情谊,以赞美来激励卢谌。卢谌原为刘琨幕府从事中郎,所以喻之著名美玉和氏璧,曾为自己帐幄所有,表示自己因此自豪,而赞扬了卢谌才质之美。但卢谌曾长期不遇,未获信用,所以比之周文王的太师姜尚,未遇前亦曾为渭河边上一寻常老叟,赞赏卢谌有姜尚之才,但须知遇,而同时显露自己对卢谌有知遇之情。卢谌在战乱中投奔刘琨,所以把他比喻东汉初的邓禹,为汉光武帝刘秀的事业感奋激发,北渡黄河,远投刘秀,共谋大业,称赞卢谌抓住时机,志在报国,同时表示自已的志业是在北方恢复晋王朝统治。卢谌在刘琨幕中从事五年,共渡艰难,解围脱险,所以说他有似汉初曲逆侯陈平奇计解除刘邦白登之围,好象留侯张良策划刘邦逃脱鸿门宴的暗算,以此感佩卢谌施展才智,帮助自己。这些典故,除首二句“和氏璧”故事外,都是周、汉开国君臣之际的故事,比卢谌为姜尚、邓禹、陈平、张良,未免过誉,却是人臣之类;而自居于周文王、汉高祖、东汉光武,则有失人臣之伦,竟僭帝王之尊。所以卢谌说此诗是“帝王大志,非人臣所言”,不敢赞同。其实卢谌此语未必由衷,而刘琨这样用史都有时代和个性特点。魏、晋立国,都是臣夺君位,而且玄谈风流,西晋帝尊观念已趋淡薄,加上八王之乱乃是皇室争位,其时挟天子以令天下都成惯技。所以在北方异族纷立的形势下,刘琨实际是晋王朝唯一代表,自命为兴废继绝的霸主,替天子行使权威,拨乱世以反正统,恰是民族英雄气节的本色。在刘琨看来,从这样的高度来表述他和卢谌的共同志业,更能激励卢谌的志节和决心。
次段八句是对卢谌倾诉自己的怀抱、策略和梦想。春秋时代,晋文公重耳回国后不计亲信和仇敌,重用五位大臣,终于在他们辅助下完成霸业,齐桓公小白不计一箭之仇,重用仇人管仲,终于在他辅助下完成霸业。刘琨正是以这样的胸怀和策略来对待段匹磾等异族军阀,目的在完成收复重整北方领土。因此他衷心想往能与姜尚等的志士贤者交游,共同完成志业。然而他感到衰老,梦想难以实现,就象孔子说的: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不难看到,诗人这样慷慨述怀,悲叹梦想,就希望卢谌理解自己的心情,诱导激发他来完成未了事业。
第三段十句便抒写自己被拘,自知必死,悲慨志业不就,悲愤天意不平。他激愤地指责圣训。孔子教导人们,要学习圣人通达节操,要“乐天知命故不忧”(《易经·系辞》)。但是孔子见到麒麟被猎获,却以为道穷而死期临近,悲哀得痛哭流涕。可见圣人虽然达节知命,却不乐天命,而为志业忧痛。他无奈地指控天命,在自己功业未成的时候,要夺去他的宝贵生命,使他只得象浮云般飘离人世。他痛切觉得,正当他成熟的时刻,正当他收获的季节,老天却刮起秋风,摧折他的花果。这就等于说,天命也许注定我不能完成功业,并且要摧残他奋斗的业绩,但他极为气愤,至为遗憾。言外即是更为明确地要求卢谌不畏天意,来完成志业。
所以末段四句用鲜明的比喻,抒发对自己横遭不测的满腔愤怒和无限悲痛。窄路上翻了车,惊马飞跑拉断了车轴。这鲜明形象的比喻,是横遭不测之祸的描述,意料不及,又骤然失控,虽然不无怒愤,却更多自责。所以诗人悲痛自伤,想不到自己身经百炼,铸成钢铁意志,却经受不住这一打击,变得软弱优柔,任人捉弄。反过来说,如果要完成志业,需要比百炼钢铁更加坚强的意志和毅力,进行更加韧性的战斗。这也就是诗人以自身惨痛教训,对卢谌的激励、嘱咐和期望。张王榖说,末二句“语似自嘲,而意则讽卢,当早树功”(《古诗赏析》),其论大致中肯。
总起来看,这是一首在民族斗争中从容就义的英雄悲歌。诗人悲伤于爱国壮志未就,愤慨于天命无情不公,但自豪于献身国家的战斗,切望于共同奋斗的志士,因而语重心长,慷慨悲凉,气势激越,情调壮烈。由于胸怀坦荡,因而豪放不拘,敢作帝王之言而不减忠义之情;恰因志节高尚,所以桀骜不驯,指责圣训天命而无损志士风雅。虽然用典颇多,不无隐晦,但意旨清楚,倾向明朗,更增添情绪的感染,令人吟叹,耐人咀嚼。所以千百年来,它传诵不衰,深受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