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酒
(仪狄造,杜康润色之。)
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
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
素砾皛修渚,南岳无余云。
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
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
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
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
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
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
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薰。
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
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
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
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
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
陶诗以词直意婉,似澹而实美著称,可此诗却颇蹊跷,题名《述酒》,除两句自注外而绝不言酒,且闪烁其辞,难以释解。黄山谷以诗句与题意两不相蒙,认为有误。唯韩子苍以山阳下国一语,疑是义熙后有感而赋。盖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次年亲封毒酒一罂授张祎,密令酖王,祎自饮而卒;裕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诗人处禅代之世,其曾祖陶侃曾为晋室重臣,父辈亦皆食晋禄,虽同五世相韩之义,但不敢直言,乃借斯辞以抒忠愤。此即诗之所为作,而以《述酒》名篇。由此也就使本诗具有如下的一些主要特点:
其一,诗句与题意似两不相蒙而实相蒙,其纽带是诗人的两句自注: “仪狄造,杜康润色之。”仪狄,传说夏禹时造酒者。《国策·魏第二》: “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 ‘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名义考》谓“帝女”之“帝”即禹。杜康,即少康,传说中酿酒的发明者。《说文解字·巾部》: “古者少康初作箕帚、秫酒。少康,杜康也。”照常理,诗人此注可以不注,如果要作注,应注为“杜康造, 仪狄润色之。”然而,诗人不只多此一举,而且在自注中还故意作了颠倒,使之成为“醉语”。其用意是清楚的: “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题名《述酒》而绝不言酒,就在于诗是醉时所作。实际上,醉翁之意亦不在酒,而在于述刘裕以酒行弑。此诗的真正题意是说:酒乃仪狄造,当年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认为“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而诗句实际所抒写的正是刘裕之酒酖恭帝以亡晋。可见,诗人的这种一笔自注,故作“醉语”,不只是出于一种艺术构思上的需要,让两不相蒙的诗句与题意成为实相蒙,而且诗人的这种故意醉眼也斜,还是对刘宋政权的一种有意轻蔑,是无声的嬉笑怒骂。
其二,诗辞尽隐语,实为零陵哀诗。比如,司马氏出重黎之后,离谐黎,重离又可指午时的阳光。《书》: “我则鸣鸟不闻。”鸣乌谓凤凰。诗以“重离”云云,喻晋元帝建制江左,王谢诸人共赞中兴。《礼记·月令》: “季秋之月,草木黄落。” 《易》通卦验:“立春调风至”,调风亦称融风。诗以“秋草”云云,喻东晋之日渐式微,已不得复为春时之盛。南岳为江南山镇,旧时数术家谓紫云为王气。诗以“素砾”云云,喻江左气象萧瑟,王气已尽。这是以景语作隐语,写东晋之盛衰,并从而暗示了刘裕之篡晋。又如, 《晋书》义熙二年,论平桓玄功,封裕为豫章郡公;元熙二年六月,裕废恭帝为零陵王,而舜冢在零陵九疑。诗以“豫章”六句,谓刘裕发迹豫章,遂于大位,恭帝以天下让,犹不免于弑,此所以令人流泪哀叹,夜耿耿而不能成眠。《晋书》义熙十三年,巩县人献嘉禾,裕以献安帝,安帝以归于裕。《史记·楚世家》: “白公自立为王。月余,会叶公来救,共攻白公,杀之。”白公即芊胜,叶公即沈诸梁。诗以“神州”四句,谓刘裕假符瑞以奸大会,今之为沈诸梁者何人!《后汉书·献帝纪》: “延康冬十月乙卯皇帝逊位,魏王丕称天子,奉帝为山阳公。”《庄子》有“牧乎,君乎”之言。诗以“山阳”四句,借山阳称零陵,谓恭帝已废为零陵王,而犹不免于弑,此所以自卜此生者,宁以州牧为安乐,而不愿作人主。这是以典故与时事杂呈为“醉语”,哀恭帝之不免于弑而愤刘裕之凶残,实际上也就是在悼东晋之亡。再如,王子晋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于伊洛之间,事见《列仙传》。范蠡助越灭吴后,乘扁舟浮于江湖,至陶,改名陶朱公,事见《史记·货殖列传》。 《庄子·齐物论》: “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天。”诗以“王子”八句,故作游仙之词,谓富贵不如长生,并以隐字法,言“晋”运既尽,故“陶”闲居以避世,这就不只是对晋室的一般哀悼,而且还明确地表达了自己与刘宋政权的不合作态度。
其三,层层皴染,一咏三叹,章法俨然。全诗可以分为两大部分,四个层次: “重离”六句,是第一个层次,它借景语作隐语,一笔总写东晋的盛衰。 “豫章”十二句,是第二个层次,它以时事与典故杂呈作“醉语”,其间又以三个小层次,哀恭帝之不免于弑而愤刘裕之忍,一咏三叹,可称沉郁顿挫。 “平王”四句,是第三个层次,它借助于用典,再对东晋的盛衰作一笔勾勒,而与开篇六句相咏叹,以平王东迁喻元帝定都江左,以晋初以三足乌为代魏之祥瑞寓刘裕之禅宋称帝。第四个层次,是最后八句,它故作游仙之词,并以隐字法寄托诗人无可如何之哀思。前三个层次是第一部分,它侧重于说史,第四个层次自为一部分,它侧重于明志。
陶渊明以晋恭帝之不免于弑作为江东王气已尽的标志,说明他是以刘宋为篡逆而以晋室为正统的。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云:“集中诗文,于晋年号或书或否,固不一概,卒无一字称宋初以来年号者,此史氏所以著之也。”我们读了此诗的确可以得出这个结论:陶渊明于晋年号或书或否,当是无意识的;卒无一字称宋初以来年号,当是有意识的。诗人入宋以后甘守贫贱故辙而不出仕,原因当是多方面的,但他的这种帝晋而寇宋的思想,应是其中之一。